第16章 筆錄*
筆錄*
下午,江耀帶了兩名警察來做筆錄。
他進來時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化妝品,心道不愧是富家小姐,就連住院也要保持氣色。
反觀一旁的柳清夢,面色蒼白地躺在那,确實不如平時好看了。
江耀感慨:人嘛,一生病當然就不如有活力的時候漂亮,沒有精氣神,就好比蔫巴了的花。
沈煙靠在病床上,斜眼睨他∶“江警長,她正在發燒,你是要把她叫醒問話嗎?”
江耀聽見沈煙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看沈煙那不善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給生吞了,他急忙搖搖頭道:“不,不是……我們在這裏問話會不會打擾到柳小姐休息?”
“她睡得沉,你們還是趕緊記錄吧。”沈煙沒給他什麽好臉色。
江耀看出了沈煙的不快,叫旁邊兩個小警察端來凳子後,趕緊就開始問話了:“沈煙小姐,我們查了那五具屍體,其中四具屍體的身份信息都是假的,也沒有人來報失蹤,無從查起。而那具殘屍,我們查出是葉晉華,您是否認識他?”
“認識。沈家的競争對手。”
“就是他對你和柳小姐進行綁架嗎?”
“是。”
“那麽你還記得葉晉華是什麽時候綁走你的嗎?”
“傍晚六點三十四分,我在福康大道上的車。但我并不是被他綁上車的,而是主動上車。”
“為什麽?”江耀有些疑惑。
“他派人威脅我,說柳清夢在他手上,并且提出以一換一,讓我必須去那裏換柳清夢。但他騙了我,他只想一箭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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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夢是在什麽時間什麽時候被綁?”
“她昨天下午有個民申時報的采訪,應該是在報社附近被綁的……時間我不清楚。”
“你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嗎?”
“嗯,他想殺了我們,這樣就可以威脅哥哥讓出商會會長的位置。”
江耀身旁的警察正奮筆疾書地記錄着,突然,江耀讓他們停筆:“等等……葉晉華為什麽要綁架柳小姐?他先綁架柳小姐再放出消息讓你去換人,最後把你們都綁走……對他而言是不是太麻煩了?”
順序,綁人的順序有問題。
江耀覺得自己頭都要大了,總感覺有什麽思緒沒有理出來,又好像就在他面前明擺着:“恕我冒昧,我們辦案必須問清楚來龍去脈。請問柳清夢小姐和你是什麽關系,和沈家又是什麽關系……或者她和葉晉華有什麽恩怨?”
“柳清夢的生母叫柳音好,是我和哥哥的繼母。她十四歲時被蘇州的商家收養,今年剛來到上海,我和哥哥還沒來得及與她正式相認,就被葉晉華捷足先登地綁架。他知道了柳清夢是我們的妹妹,又知道我上次誤傷了他派來的手下于三爺,所以他要把我們一起綁走。”
“你是說,上次夜裏下手的于三爺,是葉晉華的人?是他指使于三爺來殺你們?”
“對。”
“你們倆,趕緊記下來!”
太好了!上次的案子結案報告可以完善了!江耀內心竊喜,但仍舊疑惑,僅僅是為了會長的位置,就值得葉晉華□□,最後還親自實施綁架嗎?
他不惜犯罪也要這樣做,要麽是他對追逐名利已經到了癡迷瘋狂的程度,要麽,就是另有原因……
“沈小姐,葉晉華除了是沈家的競争對手以外,你和柳小姐還跟他有別的交集嗎?”
“沒有。”沈煙的語氣依舊平淡。
“好。”江耀沒有再懷疑沈煙的話,畢竟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沈家和葉家之争他多少也在報紙上有所耳聞。年紀大了,對權力更加渴望也是正常。廳長不就是一個很好的典例?都臨到退休了,還想掙紮着再多幹幾年……
接着他又抛出另一個問題:“葉晉華和那四名無名屍,是被誰殺死的?”
這才是江耀最困惑的地方,他來的時候沈煙和柳清夢都被綁在樹樁上,根本沒有辦法動手,那麽,這五個人,是誰殺的?
“不知道。”
江耀訝然:“不知道?!”
沈煙一改先前的平靜,眼珠刻意地往左上方轉,還輕輕地撇眉:“我只記得有一道黑影突然閃過……葉晉華好像認識他,叫了一聲‘阿越’後,就被那人開槍打死了……之後,他又殺了其他四個人,但他一直背對着我,所以我沒看清他的臉。”
眼珠往左上方看的時候,證明一個人正在回憶。江耀對于這種可能永遠也不會懂這些的千金小姐非常信任。
他毫不懷疑地相信了她,并且把注意力轉移到那道黑影上:“那你還記得他大概多高嗎?他什麽都沒說就殺了那五個人?”
“是的,他沒有說一句話。他大概……有我哥哥那麽高,又比他矮一點點。嗯……和江警長你的身高差不多。”
“也就是說,這個人名叫阿越,身高在一米八三左右,與葉晉華認識,對嗎?”
“嗯。”
“葉晉華缺失的肢體也是他幹的嗎?”江耀神情認真。
“是的,他停留了二十分鐘左右,因為車燈背光,我只能看見他揮舞的手臂。”沈煙補充道。
江耀點了點頭,葉晉華綁架案已經清晰明了,但他現在又要查葉晉華被殺案……
唉。
“沈小姐,商會成員葉晉華,男,五十二歲,一直與沈家存在競争關系,于昨日聯合四名黑衣人在民申報社的附近綁架柳清夢小姐,并派人對你進行威脅,提出去福康大道以一換一的要求,對嗎?”
“對。”
“之後,你按照他所說去了福康大道,但他出爾反爾,将你也綁去了荒郊,對嗎?”
“對。”
“好的,沈小姐,感謝你的配合。”江耀松了口氣。
“江警長還會要求柳清夢再進行筆錄嗎?”沈煙問道。
這……好像沒必要,但……關于柳清夢被綁架的細節還沒有得知……
“會……吧。”江耀遲疑地回答。
沈煙“哦”了一聲,擔心地對江耀說:“柳清夢的膽子比較小,恐怕葉晉華的綁架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江警長要是再問話,會不會讓她回憶起不好的東西……受到什麽刺激?”
“我認為沈小姐說的有道理,那我們就不再多做叨擾了。請兩位好好休息,早日康複。我們就先走了。”江耀臉上假笑。
說來說去,就是不讓問呗!他走還不行嗎!
江耀,作為一個半現實主義者,将理想和現實緊密結合,工作的時候絕不偷懶,不讓查的東西絕不插手。對于沈家這樣有錢有權甚至黑白通吃的門戶,他當然要把絕不多管閑事的原則貫徹到底。
被害者是沈家的人,兇手是葉晉華,殺死葉晉華的又是葉晉華認識的人。
事情已經清楚明了,關于柳清夢那點細節,他在結案報告裏編一編不就好了?
人家不想讓他問,他又何必在老虎尾巴旁邊點煙?
回去取點證,只要和沈煙說的能對上,他就再也不用來醫院面對沈煙那張高傲的臉,多好!
這家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可真是要把他聞吐了!
江耀走後,夜幕悄然而至。
沈發南和商蝶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一直沒有露面。
晚上是季景來送的晚飯。
“小姐,沈少爺說他和蝶生少爺有要事相談,讓我過來給你送吃的。”季景拎着保溫桶,沈煙一眼就認出是上回柳清夢帶來的那個。
她看着季景一點一點扭開保溫桶後,從裏面冒出熱氣,香味卻沒有柳清夢上次帶的雞湯濃。
“這是什麽?”
“是小馄饨,吳寒專門給您包的。她廚藝不是很好,若是不好吃,我再給小姐去外面買些吃的。”
“哦……吳寒……她是誰?看着不像丫鬟。”沈煙現在腹中饑餓,并不介意好不好吃的問題。她回憶了一下,想起那個經常在柳清夢身邊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圓乎乎的臉,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長相還算讨喜。
“她是夢小姐的發小,以前被賣給沈家,後來沈發南來提親時将她送給了商家,小姐命她給夢小姐做個伴。但小姐失蹤後,商家又将她趕了出去。這些年她一直在蘇州,夢小姐回國後才将她帶來上海一起住。”
沈煙什麽也沒說,只是點點頭,然後默默記在心裏。
今年剛開年,沈發南便有了買通所有雜志社的動作,應該就是這個留在蘇州的吳寒,給他通風報了信。
“對了,那個人怎麽樣了?”沈煙現在無心管這個吳寒,她既然沒有背叛沈家,又是柳清夢的發小,那就什麽威脅也沒有。
但那個被藏在後備箱裏的黑衣人,應該有點東西。
昨天她特意把那個為首的黑衣人留下,醫院裏藏不了,就藏在送她去找葉晉華的那輛黑色汽車的後備箱裏。讓開車的人一路尾随跟蹤葉晉華,順便給沈發南遞消息。殺了葉晉華之後,命令季景去處理掉司機,将那輛黑色汽車開到樹林深處,再将後備箱裏的那人擡到葉晉華那輛車的後備箱裏。由商蝶生開着葉晉華的車送沈煙去醫院後,季景将車開走把他帶去沈家。
“昨天夜裏已被沈先生親自帶走,應該是秘密地關起來了。”季景回答完沈煙,問了她一個問題:“小姐為什麽當時不直接讓人把他送回沈家?冒着被葉晉華發現的風險也要把他帶過去?”
因為要筆錄的關系,唐澤明中午就把沈煙解了綁,現在她坐起身來,端起小馄饨道:“我本想殺了葉晉華之後栽贓給他,可是沒想到葉晉華和沈家還有一層親戚關系,他看起來很受葉晉華器重,說不定還能問出什麽……如果他什麽都不知道,那也不耽誤我把槍塞到他手裏,打包送去警察廳。”
“……”季景汗顏,榨幹利用價值,真是資本家的人均技能。
“對了,葉晉華的車和林子裏那輛車處理了嗎?”沈煙問。
“處理好了,不會讓那些警察發現端倪。”季景點頭。
“季景,我現在突然覺得,我可能是商曉煙了。”沈煙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後,心不在焉地吃起馄饨。
“小姐想起來什麽了?”季景驚喜道。
“沒有。只是葉晉華說我和哥哥一起滅了商家,想來想去,只有如你所說的商曉煙為了複仇去滅商家最合理。而且你又有親筆書信為證。當年我失憶,沈發南一直不告訴我出車禍的具體時間,只要你把手術風險告知書找到,我看見那白紙黑字的日期,我便有十分能肯定我究竟是誰了。”
沈煙說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幽幽地開口問道:“商曉煙……是商家的親生孩子嗎?”
季景猜她是對商曉煙謀商家家産的動機生疑,果斷地搖了搖頭道:“小姐曾經告訴過我,商家對她從始至終都是利用,她并非周夫人所出。但關于小姐的親生父母,小姐未曾對我提起過。”
“哦。”沈煙垂眸,難道她就是沈臨江在外面生的野種?
如果按照她是商曉煙來說,她作為沈臨江在外面生的孩子,被帶回來給柳音好養很正常。柳音好養了幾年,然後就不知怎麽去了商家做女兒,根據葉晉華所言,商殷華喜歡柳音好,那麽很有可能是商殷華談了什麽條件把她帶去的商家……這也能解釋得通為什麽商曉煙偏偏要和遠在上海的沈發南勾結在一起,而沈發南次次都會助她救她了。
既然是這樣,商曉煙對柳清夢無比寵愛也更在情理之中。
沈煙暗自在心裏梳理其中關系,想到柳清夢對于商曉煙的種種反應,她忽而問起:“柳清夢得知商曉煙死後,是什麽反應?”
“夢小姐得知小姐死亡的消息後,她不信小姐喪命,就站在小姐的院門口淋了一夜的大雨,翌日便病了。這一病,就躺了一個多月。她醒後沒幾天,又突然跳進了水裏,幸得船夫相救,險些丢了性命。”季景嘆息着,揪心道:“頭一年,不知尋死過多少次,上吊、卧軌、跳水通通都幹過。逼得周夫人日日命人盯着,生怕她出事。那時我正在和沈先生聯系,來上海處理一些小姐的事情。第二年,我得到消息回了商家,還帶着一封小姐臨時寫的遺書。後來,夢小姐見了遺書,這才繼續活下去。”
“她……”沈煙拿起瓷勺的手戛然停在半空。
沈煙知道柳清夢會很傷心,卻沒想到她竟然傷心成這個樣子。
沈煙默然,手中的動作停頓,碗裏泛起一圈圈漣漪:一個人若是抛了自己,将命全然系在一個虛無缥缈的念想上,每每似浮萍般空寂地飄搖而活。縱然長溝流月去無聲,午夜夢回間,也總是會忍不住痛的。
世間癡情人不在少數,但大多是情深不壽,難得善終。
她正值豆蔻年華,卻願為一人死因一人活,行至半生仍魂牽夢萦念念不忘。愛到如此地步,這十幾年來,該有多苦?
沈煙業已猜到了柳清夢對商曉煙的心思,那絕不是姐妹情深的愛。
而是……不被允許的、大逆不道的……愛情。
除了蠢,沈煙再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感情無非就是那麽回事,這個人不能愛了,愛下一個就是了。人的愛意就像寄生蟲,可以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而并不拘于寄生在誰身上。
可柳清夢竟然為商曉煙要死要活的。
沈煙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她心裏已有八分相信自己是商曉煙,按理說應當感到生氣或不可思議,但她意外地卻并不排斥,反而認真推理起來:
柳清夢願意為商曉煙到殉情這個地步,并且念念不忘十幾年,就能見得商曉煙當時對她想必也是好到無話可說的。
但商曉煙得知柳清夢尋死的事情,第一反應竟是寫遺書讓柳清夢忘記她,不提偷偷去見她這個妹妹,也不告訴她自己還活着,反而趁此機會斷了柳清夢的念想,種種跡象只能說明商曉煙對柳清夢沒有那個心思。
竟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麽?
沈煙皺着眉,心裏亂糟糟的,就連口中的小馄饨也食不知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