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樓*
西樓*
立夏,驕陽高照懸空,微風輕拂,午後正适合去西樓賞熱鬧。
柳清夢挽了一個低發髻,挑着一件水綠色的波浪領斜襟雲紋旗袍上身在大門口等沈煙。
這是她自商曉煙“死”後,第一次穿這樣輕快的顏色,因為沈煙今日要開車來桂花裏,接她去西樓看瑞春班的京劇——《霸王別姬》。
恰逢清風徐徐,吹過柳清夢薄紗料的荷葉袖,沈煙撐起一把傘來遮過她頭頂:“怎麽在門口站着?”
“算着時間要到了,才提前在門口等阿姐。”柳清夢見了沈煙便言笑晏晏,臉上浮現幾分雀躍。
沈煙瞧她穿着米色的粗跟高跟鞋,想起她平日穿的鞋跟要比這低許多,擔心她站久了腳痛,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讓她先進去。
柳清夢見沈煙沒有上車的意思,反而往房子裏面去,就将剛才沈煙收起給她的傘放在一個角落,搖下車窗問她:“阿姐要幹什麽?”
“拿個東西,在車裏等我。”沈煙回過頭,看了一眼柳清夢。
沈煙這一眼讓柳清夢安了心,她旋即道了一聲“好。”
沒過一會兒,沈煙手裏捏着什麽東西回來。
“你有心把頭發绾起來,卻什麽首飾都不戴,未免太素了,都不像個千金小姐。”沈煙關緊車門,另一只手攤開在柳清夢面前。
她手掌裏躺着一支纏花做的桂花發釵,桂花簇簇溫和靜雅,花旁幾片細綠的葉舒展,雖與季節不符,卻合了柳清夢的氣質。
“頭發太長,光把它們盤成發髻就累的我手酸,哪還記得插點什麽東西上去?”柳清夢眉眼彎彎,正欲接過發釵。
這發釵是她去年秋天纏的,一直放在梳妝匣裏忘了,沒想到阿姐今日将它拿了出來。
沈煙見柳清夢要拿,卻避開了她的手,兀自地探過身子細心替她插在髻上:“你上次同我說梳妝匣在隔壁的屋子,我剛才去只看見了到處的碎布,找了許久才在角落裏尋着一個木頭匣子,上面已落了好幾層灰。我就沒見過你這樣樸素的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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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夢低着頭由沈煙給她簪釵子,只俏皮地笑笑,沒有回她。
待發釵簪好,沈煙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得空就該多打扮一些,省得浪費你這樣好看的臉。”
“哪有阿姐好看。”柳清夢羞赧地半擡眸,感覺整個人都躺在雲朵裏--已經飄忽所以了。
……
下午到了西樓,查過票進去後,沈煙帶着柳清夢徑直上了二樓,選在欄邊看戲。
今日這一出《霸王別姬》是瑞春班拿手的劇目,當年正是靠着這出戲的揚名,瑞春班的初識清才入了老班主的眼,得以成為現任的瑞春班班主。
柳清夢和沈煙坐罷,一個小二打扮的人連忙走過來斟茶倒水,又端上一盤花生米和瓜子才退下。
柳清夢瞧了瞧那茶,看茶葉的形狀和茶水的色澤像碧螺春。
沈煙剛要倒過一盞,就被柳清夢制止:“你正在服藥,喝不得茶。”
“我……”沈煙剛要開口,只聽得南梆子打響,虞姬身披魚鱗甲,頭戴如意冠,登臺開口唱起:“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
戲已經開唱,此時說話未免不合時宜。沈煙無奈地倒了一杯白水,低頭看向粉墨登場的項羽和虞姬。
初識清演的虞姬身段盈盈,與之配合的霸王項羽聲音渾厚有力,引得觀衆們皆看的入迷。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如此有勞妃子!”
……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當虞姬正為四面楚歌之境地要尋短見時,柳清夢掉下眼淚滴滴落入茶盞。
哭到動情處,她忽而聽見耳邊傳來竊竊私語聲。
“哎,哥幾個,樓下沒人,怎麽不讓坐呀!”一個剛跑上樓氣喘籲籲的白面小生問道。
穿着大褂正磕瓜子的寸頭吐了一口瓜子皮,看着這位姍姍來遲的白面小生道:“你是第一次來聽初識清的戲吧?她的戲呀,一樓的座位回回都叫許家那位包圓了!”
“許家?為啥?”白面小生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悄悄坐在寸頭旁邊問。
坐在寸頭另一邊的光頭小聲湊過去,意味不明地笑道:“這還能為啥?許家那個千金小姐肚子裏沒有半點墨的,能看得懂《霸王別姬》嗎?那只能是看上那個初識清了呗!”
“啊?!”白面小生發覺旁邊有人看過來,慌忙捂住嘴問:“許遺夢小姐……她看上……看上初識清?哪……是……呃……是哪一種看上?”
“還能是哪一種?不就跟有錢的少爺們去上海灘的歌舞廳包歌女是同一種嘛!”寸頭不以為然。
光頭襯和着笑:“哎,話不能這麽說,初識清不比那些歌女強了百倍?你看那姿态!那身段!她演的虞姬呀,就跟演活了似的!男人女人們,哪個不為她流兩滴淚?”說着,他還不忘指指柳清夢:“你瞅瞅那個桌上綠色衣服的,我瞧她抹眼淚好幾回了!估計那許小姐也是入了戲,把自己當作那霸王項羽,一時情難自抑了吧!”
白面小生聽着,三觀都被震碎了。他的嘴巴張成一個橢圓形,幾乎能塞下一整個雞蛋:“我的天吶……這世間除了男人斷袖,竟還有……這種……”白面小生停頓了半天,搜腸刮肚也沒能找到一個合适的詞來。
寸頭和光頭瞧着他那個滑稽的文人樣子,嘲笑地吐了兩口瓜子殼在他面前:“真是沒見過世面,讀書讀傻了吧!”
柳清夢感受到了那個光頭剛才指的是自己,只壓着怒火,努力忘掉剛才他們說的那些話,仔細去聽臺上的戲詞。
沈煙全程聽着那三人侃大山,本想充耳不聞,卻沒想柳清夢也被他們當了笑話。
“我去去就來。”沈煙繃着臉,交代了一句。
“好。”柳清夢點頭。
沒過一會兒,沈煙帶着幾個魁梧身材的打手上了二樓。
那原是沈煙安排候在西樓外的,如今被她提前叫了進來給柳清夢出氣。
沈煙坐回座位,氣定神閑地喝了一口杯中清水。
那幾個身着布衣的打手板着臉去請三人離開:“我們小姐說了,換個座位安靜點,天南海北任你們聊,如果不換,就拔了你們的舌頭當下酒菜!”
為首的光頭聞言本來一拍桌子想問是哪家小姐,對上沈煙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的眼神後,他立即縮起脖子讪讪地招呼着另外兩個人走了:“快走快走,那綠衣服的旁邊是沈家的女魔頭,咱們惹不起。”
寸頭一聽是沈家的沈煙,也立馬起身拽着不明所以的白面小生,音調陡然拔高:“別愣着了,那綠衣服旁邊的沈煙可惹不起!”
柳清夢聽見動靜,扭頭看見那三人狼狽的背影,問道:“他們也吵到你了嗎?”
“嗯。”沈煙點頭:“他們的聲音污了我的耳朵。”
柳清夢笑笑,見沈煙喝白水都那麽優雅,也學着她的樣子細嘗了一口面前的茶。
綠茶的清香充斥在口舌之間,柳清夢不禁恍惚:“這是洞庭碧螺春……她已經……有四年沒喝過了吧?”
“蘇州特産的洞庭碧螺春,清香濃郁,飲後回甘。”柳清夢嘗過後放下茶盞,轉頭看向戲臺:“茶的味道真是經久不變。”
沈煙瞧着空了的杯盞,敏感地轉過頭:“常言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茶自然也是一樣,哪怕人變了又變,茶也始終是那個樣子和味道,不會因為什麽而改變。”
柳清夢怔怔地看着她,心想∶“阿姐是經久不變的茶,還是總會變的人呢?”
“妃子你,不可尋此短見!”
“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啊!”
……
戲快要唱罷,這時樓下一片的空座位中,才終于坐上了一個匆匆趕來的人——許遺夢。
浦東的許家是開銀行的,許老爺屬于老來得子,将唯一的女兒許遺夢看作掌上明珠。因此這位許小姐不免有些跋扈,在全上海頗有名氣。她與沈煙稱不上熟識,但兩人在上海的名聲卻一樣臭——沈煙是冷臉的女魔頭,她是跋扈的小公主。
不過自從瑞春班那年來上海演出之後,她便一心撲在了京劇,哦不,準确的來說,是初識清的身上。
許老爺雖然嬌縱着許遺夢,卻也是決不允許她胡來。那年許遺夢想要跟着瑞春班離開上海,被許老爺五花大綁地在房間裏關上三天,等瑞春班的船開出去老遠,才放了許遺夢自由。
許家小姐自幼沒了娘,許老爺又當爹又當媽,她深知許老爺的辛苦。見頭發半白的老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掉了淚珠子,她才終于作罷,不再鬧着要随初識清而去。
她只等每兩年瑞春班來上海唱戲時,包了整個一樓的場座,為的,是清清楚楚地看上初識清那麽幾眼。
往年都是她第一個到座,但今日不知怎麽了,許遺夢來得這樣遲。
沈煙将視線從虞姬身上移到許遺夢那張小巧玲珑的臉上時,許遺夢不知為何突然擡頭和她四目相對。
沉默片刻後,兩人紛紛将視線再次落到臺上。
柳清夢看戲看得入迷,全然沒有注意到許遺夢的存在。
夜色闌珊時,虞姬得了項羽的劍,要拔劍自刎——全場的觀衆突然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臺上的虞姬。
櫻桃般鮮豔的紅一點一點順着初識清的脖頸流下來,如意冠的珠串碰撞摔在地上,那把項羽的寶劍上,還殘留着虞姬的鮮血。
許遺夢騰地站起來,提起裙擺飛奔向她的虞姬:“把整座西樓給我圍起來!沒有我的命令,連一只螞蟻都不許爬出去!”
正要幫忙抱起虞姬的項羽看見眼睛猩紅的許遺夢,伸出的手立刻又縮了回去,見許遺夢能夠打橫抱起初識清,他便往後退了兩步,給許遺夢讓路。
“等等!許小姐!我是醫生!你別那樣抱她!”方才在二樓的白面小生急着跑到樓下,又是一陣大汗淋漓:“先把她放下來止血!”
許遺夢現下已經失了理智,聽了他的話便立即照做,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初識清放回平地:“怎麽止血?”
白面小生本想親自上手,但他遲疑了一秒,站在原地開口道:“将她的身體處于側卧的姿勢,傷口朝上,然後雙手按住傷口上下的部位,可以臨時止血。”
許遺夢一一照做,聽到“臨時”兩個字就不樂意了:“我要她完全止血!”
“是是是!但你得先臨時止血!然後找人将她擡到擔架上送去醫院才行!頸動脈出血過多是會要人命的!”白面小生再次用袖子抹了一把汗。
沈煙在樓上看着,起身叫來剛才的打手:“你們去把那戲臺上的桌布扯下來,一人拽着一個角做擔架。等會誰敢松手傷了初識清,我就要了他的狗命。”
“是。”打手話音剛落,還沒等下樓去,就聽見一只茶盞摔在地上:“兄弟們!殺了沈煙和她旁邊的那個穿綠衣服的娘們兒!”
“殺——!”一時間二樓近一半的人站起來奔着沈煙和柳清夢而來。
沈煙看清了摔茶盞的正是那個光頭,站起身的人中也有剛才的寸頭,拿起桌上的茶盞精準地朝那個光頭砸了過去。
“怪不得要用手指她,原來是給他們認人!”沈煙咬牙,拉起柳清夢的手在幾名打手的掩護下飛奔下樓。
無辜的人四處逃竄,有心的人窮追不舍。
被砸中的光頭一手捂着頭上的傷,一邊掄起椅凳朝樓梯上的沈煙砸去。柳清夢回過頭看見飛來的椅凳,來不及整個人護住沈煙,只好伸出胳膊去擋——悶哼一聲,她的胳膊好似要當場斷掉。
沈煙肩上吃痛,震驚地偏過頭看見疼出淚花的柳清夢,連忙拉着她到了戲臺上。
兩名打手也随着她們到了戲臺,另外四名打手一邊招架光頭帶來的那群人,一邊也趕到了沈煙身邊。
“躲在桌子下,不許亂動。”沈煙冷着臉,讓柳清夢鑽進了戲臺上的桌子裏。
随後,她吩咐那六名打手團團圍住桌子:“柳清夢若有絲毫損傷,我把你們都殺了!”
柳清夢雖不情願被保護起來,但也擔心自己給沈煙拖後腿,只得乖乖待着。
一旁還在給初識清止血的許遺夢和白面小生見場面混亂,也是急得滿頭大汗:許家的人都被許遺夢下了命令在樓外死守,此刻樓裏到處都是飛舞的茶盞、木椅,他們出不去,外面的人一時也沒辦法進來幫他們穩穩當當地出去。
許遺夢瞧見那位女魔頭拿了桌邊的鴛鴦劍殺去二樓,便喊住她道:“沈小姐!那劍是假的,項羽那把是真的,若要殺人,拿它去!”
說着,許遺夢拿起手邊那把還沾着初識清血跡的劍丢了過去。
沈煙得了劍,便提劍先朝那為首的光頭砍去——理智讓她沒有在明面上一劍砍斷他的脖子,卻是刺中了他的命根。
光頭立即痛苦掙紮地跪躺在地,他掏出一把匕首,雖然現在傷不了沈煙,卻可以将那個多事的許遺夢紮上一刀。
就在匕首即将刺中許遺夢的脖頸時,白面小生沖上來掰過他的手臂,“咔嚓”一聲讓他手臂脫臼。
沈煙本想分神去幫許遺夢,卻沒想到被白面小生撿走這個人情。
随即回過神來,将那群來滋事的人腹部、背部、手臂、大腿……能砍上一刀的地方皆砍一刀,避開所有要害部位,慢條斯理地折磨他們。
鮮血濺了沈煙滿身,黑色的紗裙在欄邊樓角旋轉綻放,西樓這出戲你方唱罷我登場。
點點星辰燦爛,許家的人原先得了命令圍住西樓,有個機靈的聽見了裏面的打鬥聲去報了警,江耀帶着一幫警察持槍而入,火速控制了現場。
“阿姐!”柳清夢終于得以從桌子下出來,眼見沈煙體力不支要從樓梯上摔下,連忙沖過去接住沈煙。
二人雙雙滾落在地,柳清夢一直緊緊抱住沈煙給她當肉墊,才叫沈煙沒落得個粉身碎骨。
江耀指揮手下的小警察将滋事的人全都帶去警察廳,沈煙帶來的打手承着最開始沈煙的命令給初識清抖摟出一個擔架來,許遺夢和他們一起乘許家的車前往醫院。
許家剩下的人繼續圍住西樓——畢竟這臺前的人走了,後臺的人卻還紮着堆呢!
柳清夢扔了沈煙手裏的劍,将沈煙扶起來:“阿姐可還清醒?江警長說警車不夠,沒法子帶我們去醫院了。我眼下可能背不動你,怕強行背了将你摔下去,若是還能走,我開車送你去醫院吧?”
“沒事……”沈煙吐了幾口濁氣,堪堪站起來:“我沒受什麽傷,只是體力不支。你剛才傷了胳膊,開不了車。中心醫院離這不遠,我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