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草*

青草*

西樓的後臺空氣中彌漫着緊張不安的焦灼。

胭粉味香濃的化妝間裏,沈煙和柳清夢各坐着一把老爺椅,中間一張小木桌,她們一邊喝着茶水,一邊審人。

當然,是柳清夢喝茶,沈煙喝水。

這化妝間裏交頭接耳了半天,沈煙嫌他們吵,便一直沒說話。

半晌,化妝間裏終于安靜下來。

她望向一個歲數較大,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才開口問:“你剛才說,後臺絕對混不進去任何陌生人?”

“是。”老太太畢恭畢敬:“我是瑞春班的管事,我們老班主以前定過規矩,搬東西的小厮不準找外頭的人,可以找沒戲唱閑着的,也不允許任何人在開演的時候溜出去,被發現便打斷腿……還有……後臺專門要派兩個人守着,一旦發現生面孔,立刻趕走……所以……所以,我們後臺是混不進來人的。”

老太太說完,擡頭偷瞄沈煙的反應。

沈煙沒說話,倒是柳清夢問她:“你們老班主為什麽定這個規矩?”

“姑娘有所不知,幾年前,有個富貴人家的少爺混進後臺打我們初老板的主意,被老班主當場抓住,打折腿拖了出去。後來呀,老班主就定下了這個規矩。可憐我們老班主,也因此被那個少爺報複,就那麽死在了他手上。”說完,老太太抹了抹自己臉上不多的眼淚。

柳清夢感到唏噓:那個少爺未免心胸太過狹隘,本就是自己心術不正,竟還敢再來害人命!不過……也由此可見,老班主是真心疼愛他的弟子,寧願得罪有錢人家,也要為弟子出氣。

沈煙轉頭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樣子笑了一下,又側過頭,繼續說道:“既然這麽說,那就不能是外頭的人做手腳,只能是你們瑞春班的,而且,那人還跑不了?”

一時間穿着戲服妝都沒來得及卸的衆人面面相觑,各自心懷鬼胎。

沈煙似笑非笑:“剛才是誰說初識绾與初老板素來關系不合的?”

“是我!”一個年紀不大的作花旦打扮的女子站出來:“初識绾是我們老班主的女兒,自從師父辭世,她便對師姐心懷怨恨,老班主死前将瑞春班交給師姐,她也非常不滿,常常找師姐的茬!肯定是她幹的!她巴不得師姐出事,然後接管瑞春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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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是誰?”沈煙一手端着茶盞,一手搭在椅邊。

“我叫識歆,是瑞春班最小的師妹。”

柳清夢看她眉眼間滿是小姑娘的活潑傲氣,身子一半倚過去,小聲問道:“害人的動機有了。想來識绾作為老班主的女兒,偷偷換個道具也是輕而易舉?”

“你覺得是她?”沈煙放下茶盞,配合地湊過去,倒是柳清夢覺得她們之間離得太近,想起先前沈煙讓她惜命的那些話,心跳忽而亂了,紅着臉又坐了回去,為了掩飾臉紅,她嘴上不住念叨着:“倒也不是完全确定,只是認為她具備條件。”

“哦……”沈煙假裝沒瞧見她臉紅,自己的耳尖也發了燙。便同樣坐了回去,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你說得對,她既有害人的動機,又有動手的機會。只是,剛才有一個演生角的說了,瑞春班流動性大,名氣也大,幾乎每到一座城便緊鑼密鼓地準備排戲,這個初識绾,怎麽說也是個武旦,哪有時間和人脈去磨出一把真的劍?”

“那……”柳清夢面露難色,她努力回想着剛才每個人的說辭。

沈煙剛剛把所有人歸攏到後臺,一個一個地叫到簾子外簡單地審了一遍,這才回到後臺仔細問話。柳清夢好像記得,有個不穿戲服的小姑娘是個一問三不知,但她就是多瞧了她兩眼。

為什麽獨獨記住她了呢?柳清夢閉上眼揉揉太陽穴:“為什麽……為什麽呢……她有什麽奇怪之處……磨劍……”

對!那個小姑娘手上的繭!她只是戲班裏一個打雜的,為什麽手上會有那麽多繭子?

為了印證自己沒有看錯,她突然起身在一衆濃妝豔抹中找到了剛才不起眼的小姑娘。她正要說話,就聽見離她不遠的識绾站到前面抱拳:“沈小姐,我初識绾就算要接管瑞春班,也是用正當手段,必不會使些上不得臺面的法子害人。心懷怨恨,是沒有的事,當初我爹執意打斷那少爺的腿,被尋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沒有那麽蠻不講理。至于找茬,那是初識清自己做事不周,怎麽能怨到我頭上?”

沈煙面對初識绾的據理力争,只是淡淡地一句“我知道了。”打發了她,下一秒就看向站在人群中的柳清夢。

柳清夢沒注意沈煙的目光,她一直專注地打量着小姑娘,在小姑娘聽見“上不得臺面”幾個字的時候,雖然她沒擡頭,但柳清夢還是看見了她的臉在抽搐,好像在咬牙切齒。

沈煙看過來之後,衆人也紛紛将視線移到她身上,她才終于感覺到什麽似的不好意思地開口:“那個……你叫思清是吧?你能給我看看你的手嗎?”

叫思清的小姑娘始終沒有擡頭,顫巍巍地伸出一雙手來:這雙手上不僅長滿了繭,還分布着大大小小細長的傷疤,好像是用鞭子抽出來的。

“怎麽……這樣多的鞭痕?“柳清夢訝然,她正要回頭去看沈煙,卻不知什麽時候沈煙已經站在她的身後:“你們瑞春班,對小姑娘下手這麽狠?”

“不是的!思清來瑞春班時手上就有這些疤,是她以前的主子打的!”一個少年擠過來,他的手掌蓋住了思清的手:“初老板對這裏的每個人都很好,從來不會動鞭子。”

“你以前的主子是誰?”沈煙饒有興趣地接着往下問。

柳清夢看着她:“阿姐……”揭別人傷疤是不是不太好?

“是一個姓黃的少爺!他以前常常鞭打小清……後來黃家出了什麽事,思清才逃了出來。”少年偏過臉去看小姑娘,小姑娘仍舊低着頭,肩膀卻忍不住聳動。

沈煙瞧着地上落下的淚,将柳清夢拉過身後,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并不同情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哦,思清是吧?冒昧問一句,你的清是哪個清?”

“我……”小姑娘終于開口,沈煙的這句話似乎終于刺激到了她,一句“青草的青”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少年打斷:“她的清和初老板的清一樣,是清水的清!”

“不是的……秋水哥,我的“清”是青草的青,你說錯了。”小姑娘嗫嚅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年一拍腦袋,慌忙道歉:“對不起小清!我忘了,你昨日已經宣布改名字了!”

“為什麽改名字?”柳清夢溫柔地看着她,瞧思清受了這麽多打,柳清夢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外婆也是喜歡拿雞毛撣子抽她的手。

小姑娘擡頭對上柳清夢的眼神後,就像觸電一樣迅速低頭收回目光,這回少年還是搶過了話茬,害羞地撓頭道:“小清說她曉得有首詩說‘洞庭青草,秋水深深。’因為我叫秋水,她便改了名字的“清”字……嘿嘿嘿,沈小姐請勿見怪。”

“可……這首戴複古的詞中“青草”是個湖名,它只是洞庭湖的一部分。”柳清夢說完才意識到,這個小姑娘可能讀書并不多,她這是毀了二人之間的小浪漫。

見柳清夢皺了眉,沈煙開口道:“她不是故意的。”

那個少年倒沒有生氣,反而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身着布衣,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大字不識幾個,更別提知道什麽詩呀詞呀的了,但是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小清的心意最重要嘛~”

誰知一直怯懦的小姑娘此刻卻突然惱了,她甩開了少年的手,擡起頭憤怒地與擋在柳清夢身前的沈煙對視:“你們問了這麽多,究竟要說什麽?”

還未等沈煙回答,剛才傲氣的花旦識歆突然炸出一句話:“黃家?黃家少爺不就是被師父打斷腿的那個?”

識绾猛地握起識歆的手腕:“你怎麽知道?”

“我……”識绾是個武旦,舞刀弄槍自然力氣很大,識歆被握的發疼,她一邊掙脫一邊解釋道:“師父去世後,因着我入梨園前曾練過輕功……就……就帶着我私下查過那個少爺的來頭……我去過他的府邸……那匾額上有一個黃字……”

“後來某一天黃家突然就被滅了滿門,瑞春班也恰巧演出結束要離開上海,我們便沒有理會這件事了……”聽到這裏,識绾終于放開了手,她一向看清高的初識清不慣,竟不知道她私下裏會想着為她爹報仇。

思清這時終于繃不住了,她流下一行又一行的淚水,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望向沈煙,字字泣血地控訴着她的痛苦:“對!黃滿秋是我家少爺!我原名本叫‘青青’,青草的青!只因為少爺看了那個女人的戲!便把我的名字改為‘思清’!思清!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個好名字,思念識清,思念初識清!”

小姑娘魔怔了一般地笑着,一旁秋水遞來的手被她打掉:“你說什麽來着?青草湖只是洞庭湖的一部分?說的真好,小姐真有文化。呵呵呵呵呵……我這一生,前半輩子被少爺當做初識清的影子,活在她的名字下,後半輩子……”小姑娘哭着看了少年一眼,少年眼裏只有擔心,他不明白一向內斂的思清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更多地卻是擔心她流了太多的眼淚會臉疼。

小姑娘不忍再看,別過頭去看沈煙:“後半輩子,我将秋水當做少爺的影子。我因‘秋’字注意到他,原來我和少爺一樣,都是求而不得便找替身的混蛋。”

“你……為什麽偏偏今天要害初老板?”柳清夢站出來,若要報仇,思清的機會多的是,但為何要選擇這樣的方式和時間呢?

“為什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位小姐可有證據,是我害她初識清?”思清笑着,這些人問了半天,就算知道了她和初識清有仇,又有什麽依據證明她就是幕後真兇?

“你虎口處、食指靠近手掌第一節處、四指指肚、還有手掌裏均有繭子,拿劍的人才會在這些地方都有繭子,你倒是說說,一個做雜活的小丫頭,拿劍做什麽?”沈煙玩味地看着她。

“青青,你承認吧。”柳清夢說完,皺着眉默然看向沈煙,阿姐怎麽會這麽清楚繭子的位置?

被黃滿秋叫了七年的“思清”突然聽見“青青”這個名字,她下意識一愣,苦笑着坐在滿是腳印的地上:“你叫我青青?”

“謝謝你。”思清笑着,專屬于少女的燦爛綻放在她臉上,散去原先那一臉苦相,如湖邊青草一般,自由地、活潑地、延展出獨特別樣的輕松綿柔。

看來她今日為着這一聲“青青”,總該拾回那年,只有十歲卻天真爛漫、善惡分明的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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