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思清*
思清*
七年前,思清還只是黃府裏的一只井底之蛙。
她眼裏只有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和脾氣不大好,整日愛咿咿呀呀哼戲曲的少爺。
被爹媽賣進黃家時,她只有十歲。滿臉橫肉的黃老爺堆着笑望着稚嫩的她,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等你再長幾年,就是我們秋兒的妾了。”
那時她還不懂“妾”是什麽,只知道周圍所有人都看着她笑,連自己的爹媽都很高興,于是她也笑,乖巧地點了點頭。
黃老爺這些年對她一直很滿意,因為她聽話又懂事,雖說長得不算标致,卻像春日剛抽芽的青草一般,在陽光下散發出清涼柔和又有些許暖意的香氣。
不過黃老爺再如何喜歡她,黃滿秋若是不喜歡,那也是白搭。思清走進少爺院子的第一天,十六歲的黃少爺看都沒看她一眼。
思清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不夠招人喜歡,也不能惹人憐愛,但她依舊聽話懂事,心想總有一天,她是要嫁給他的。
因着黃老爺的疼愛,思清在府裏的日子并不難過,就這樣心滿意足地抱着簡單的期待過了兩年。
正值金釵之年的思清卻在這一年,徹底改變人生的軌跡。
那天傍晚,黃滿秋被人綁住上半身丢在了黃府門口,兩條腿上滿是鮮血。
他的面目猙獰,似是害怕似是怨毒,平日裏素白好看的五官極力扭曲,思清以為,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可她想錯了,他沒變成怪物,卻成了一個廢物。
大夫說他雙腿被打殘,落下了終生殘疾。
她紅了眼,問少爺:“疼不疼?”
黃滿秋卻用一種疏離的語氣,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入府幾年的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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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青青,青草的青。”少女低下頭,燈光下依稀可見面頰上的兩抹紅暈。
“青?我聽我爹說過,你将來要進門做妾的,不如這樣,我給你賜個名字,叫思清,識清的清,好不好?”黃滿秋蒼白地笑笑,他還在做着一場夢。他給了青青這個名字,将來若有一天他能娶到初識清進門做正妻,她一定會感動自己的癡心的。
你看,我每喚身邊的妾的名字時,都是在想你。
可這對于青青來說,又是何其殘忍。
青青對于少爺的話,向來奉如圭臬,但這一次,她卻意外沖黃滿秋搖頭:“我的青,是青草的青,跟識清的清,不一樣。”
“那又如何?日後我就是你的丈夫,你敢不聽我的?不就差了三點水,沒所謂的吧?就這樣,你叫思清。聽見了嗎?”
小姑娘是個心軟的人,聽見“丈夫”這兩個字,又羞紅了臉,點點頭,答應了。
黃老爺雖然因為瑞春班将黃滿秋打斷腿的事情耿耿于懷,對瑞春班的态度從原來的欣賞變成如今的不置一詞。但眼見兒子和思清經常伴在一起敘話玩笑,也便寬了心。左右他還有個小兒子,用不着黃滿秋承擔傳宗接代,他只希望這個大兒子能待思清好些,他們兩個好好過日子,經營家業,這便足矣。
黃老爺心裏明白,本就是自己的兒子對那戲子起了歹心,自己家又占什麽理?
于是親自去西樓送了份厚禮給瑞春班,并和初識清單獨談話,希望她不要再見自己的兒子黃滿秋。
初識清一口答應了下來,黃老爺也就松了一口氣。
轉眼到了思清十四歲那年。
黃老爺突然病重,他臨死前将思清叫在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委屈你了,孩子。”
思清哭的厲害,這些年裏黃老爺待她什麽樣她最清楚,說是第二個親爹也不為過,她第一次像個孩子一般任性地哭鬧,緊緊抓住黃老爺那雙枯黃的手,一句一句喊着:“老爺,你別走,嗚嗚嗚嗚……老爺……”
黃老爺聽她哭,似乎是不舍得被黑白無常帶走,突然喘過氣來,慈愛地看着思清:“你叫我一聲爹,好不好?”
“好。”思清以為叫過這一聲,黃老爺就能好起來,她連着在床沿磕了好幾個頭,努力咬字清晰且大聲地喊他:“爹!爹!你別走!爹!”
誰知黃老爺滿意地笑了,吐出最後一口氣,他留給思清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跟你娘,長的真像。”
後來,思清才知道,賣她的爹媽不是親生的,她是被撿來的。而自己的生母,曾經是黃老爺的青梅竹馬。
那時年幼,不知愛情是什麽,也不知道什麽叫做喜歡。
稀裏糊塗的,思清的親媽被家裏安排嫁給了一個有錢的老頭,被他那幾房争家産的姨太太給害死了,思清也被丢了出去。而黃老爺,好不容易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卻發現那個會溫柔對他笑的女子,只剩一座墳墓。
他找了許久,才終于找到思清。
但思清的養父母不肯将孩子給他,卻願意賣給他。
就這樣,他用錢,自私地将思清留在了黃家。
他本想讓她做滿秋的妻,卻又擔心她和她娘有一樣的下場。做妾只有一樣好,若黃滿秋待思清不是真心,那一紙賣身契還了她,任她天南海北,就可以再也不用回黃家了。
黃老爺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思清是個執着的傻丫頭。
自黃老爺去世,思清沒了這把保護傘,日子便難過起來。
因為大家都在傳黃家的家産會落到小少爺手裏。
“一個殘廢,憑什麽拿黃家的家産?”一個小厮和另一個丫鬟竊竊私語,碰巧被路過的思清聽到。
思清沒說什麽,也沒管他們的嘲笑,端着銀耳羹,走了。
回到屋裏,黃滿秋看着她,接過銀耳羹,卻叫她跪下。
她依言照做。
“我再問你一遍,我爸臨走前只叫了你說話,他到底把遺産給誰了?”黃滿秋手裏握着皮鞭,他實在受夠了那些冷言冷語,這丫頭不是他的妾嗎?只要她說遺産歸他,那她就可以逃過這頓打。而他,就可以以家主的身份,去迎娶初識清了。
可思清不願意編假話,她依舊是那句話:“爹沒交代這個。”
“爹?”黃滿秋嗤笑,抽出皮鞭“啪”的一聲打在她手背上:“你哪來的臉叫我爸?嗯?思清,你又不是他親生女兒,你只是養在我們府裏的下等人,就算是貴妾,也只算是個妾,知道嗎!”
外頭的丫鬟聽着屋子裏淩厲的鞭打聲,不寒而栗。
寒冬臘月,黃滿秋叫她劈柴擔水,還不許府裏的人給她擦藥。
思清十五歲時,那雙手已經不再是姑娘家嬌嫩的手,更像是飽經滄桑的老妪的手。
她知道黃滿秋心心念念着什麽。
于是思清終于在鞭打中心灰意冷,松了口:“老爺臨終前交代,遺産盡歸滿秋少爺。”
那黃老爺的小兒子本就無意家財,他更向往外面的天地,聽完思清說的遺囑,也不提出反對。便高高興興地收拾東西,連夜離開了上海。
小少爺都沒什麽意見了,家中那群仆人又能有話語權?他們一改往日的态度,殷勤狗腿地讨好着家中唯一的頂梁柱。
黃滿秋名正言順地繼承了遺産,他高興地拜了黃老爺和黃夫人的牌位。
待初夏那日,瑞春班回到上海演出。黃滿秋命人擡了幾大箱的聘禮,找到老班主。
老班主看着他斷了的腿,才想起這是誰。
不出所料,老班主沒答應。
黃滿秋失望地将聘禮擡了回去。
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天夜裏,老班主就死了,同時,滿臉血的思清回到了黃家。
“你殺了他?”
“是。”思清跪在地上,這是她第一次殺人,腿肚子還在打顫。
“為什麽!你殺了那個老頭,識清一定不會嫁給我了!思清!你個蠢貨!”黃滿秋再次拿出皮鞭,他一定要打她一整夜,叫她疼死過去。
思清這才明白過來她犯了錯,原先她只想着沒了老班主,少爺求娶初識清就沒了阻礙,卻沒想到初識清會因此恨上他的。
但錯已經鑄成,思清悔過也沒有用,只好硬着頭皮道:“黃滿秋!我就是要讓你娶不了初識清!我特意留了你的手帕在現場,你就等着你最愛的女人恨你一輩子吧!”
“你瘋了嗎?!”黃滿秋一鞭子揮了過去,卻意外地沒落在思清身上。
過了一會兒,他命人拿來思清的賣身契,甩在思清的面前:“你走吧,我黃家留不得你。”
“少爺……”思清淚流滿面,突然後悔起來,她捏着幾張薄薄的紙,倔強地搖頭:“我不走,少爺,賣身契上寫的是青青,我不是青青,我是思清。”
“你不是思清!快滾!”黃滿秋俯身推了她一把。
思清擦去淚水:“黃滿秋,我都這樣說了,我都願意做初識清的影子了,你還是要趕我走?”
“青青,你不配。”黃滿秋嫌惡地閉上眼。
“好。”思清聽見他喚自己“青青”,心灰意冷地拿着兩紙賣身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黃府。
他說得對,她不配。
不配冠夫姓,不配做正妻,現在連一個戲子的影子,她都不配了。
她這一生,怎麽被她過成這個樣子?
這一年的秋,黃府滅了滿門。
彼時混入瑞春班的思清,偷溜出來,對着黃府磕了三個響頭。
她知道,肯定是許遺夢殺的人。
于是她在瑞春班裏央求對她最好的秋水給她磨一把劍。
秋水先前是個鐵匠的徒弟,磨劍自然不在話下。
她說:“我好羨慕虞姬手裏的那把劍,我聽說初老板還會用那把劍挽劍花,秋水哥,我也想練。”
少年寵溺地摸摸她的頭:“虞姬手裏的劍可不好,雖然名為鴛鴦劍,卻沒有個好結局。我給你磨一個識绾姐姐手裏那樣的劍好不好?”
“不,我就要跟虞姬一樣的劍。”
“好吧好吧,我答應你。”
十七歲這年,思清學會了挽劍花。
是秋水求初識清親自教的。
瑞春班每兩年會到上海演出三日。
得知終于要去上海,思清支開秋水,将自己的鴛鴦劍換到了項羽的劍鞘裏。
雖然兩把劍長的不一樣,但能插進去不就行了?
是以,她要讓許遺夢嘗嘗,最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究竟是個什麽滋味。
“我活了這十七年,只覺得日日都苦。黃老爺在時,我還有所依,他走了,我真後悔沒随他一起去。到了黃泉路上,也好給他老人家做個伴。”思清哭着,都說人快要死的時候,會想起自己最在乎的人來。
她這一輩子沒什麽人對她好,黃老爺算一個,秋水算一個,就連教她挽劍花的初識清,也算一個。
而黃滿秋,思清也不知道,最後沒落到她身上的那一鞭子是不是黃滿秋的心軟,将她趕出黃府,是不是黃滿秋在幫她逃跑。
可惜這一點猜測,早已随着黃土一抷死無對證了。
“小清?”少年流着眼淚,她怎麽就認了?單靠繭子誰也不能定她的罪,她怎麽能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
傻姑娘,這樣的罪是要坐牢的!大牢一點也不好受!冬日裏生了凍瘡,可怎麽好?
“沈小姐!劍是我磨的!給小清機會換劍的人是我!你們抓了我吧!是我的錯!小清,她只是被仇恨蒙了眼!她只有十七歲!還且活呢!我這一輩子,無父無母,唯一在乎的人就是小清,我求你了,別抓她,她一定不會再害初老板了,她不敢了!行嗎?我求你了!求你了!我替她受過,成嗎?”秋水第一次給人下跪,他已經慌不擇路,連自尊也不惜踩在腳下,只為了能救心愛的姑娘免于牢獄之苦。
“法律就是法律,怎麽能讓他人代過?”江耀掀開簾子,他聽說沈小姐帶着柳清夢來查初識清被害的事情,就帶人悄悄跟了過來。
聽了這麽半天,盡管心中感慨萬分,可法如何容情?
因果環環相扣,這便是命運。
少年見這人穿着警察的衣服,心中一吓:“不行啊!小清冬日裏會生凍瘡,大牢裏那麽冷,不可以的!求你們了!抓我吧!抓我吧!我替她坐牢!”少年慌忙護在思清身前,他不想讓任何人帶走她。
思清許久沒有哭得這樣痛快,少年寬厚的背擋在她眼前,投下一處賴以喘息的蔭蔽。
“秋水哥。”思清終于醒悟,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別回頭看我,你最怕瞧見我哭了。我現在有話對你說。”
“那年,我因為三點水,做了初識清的影子。思清這個名字我叫了七年,因為是少爺取的,我始終沒舍得換。你知道昨日,我為什麽改名嗎?不是因為什麽青草湖,而是因為,我差的那三點水,我找着了。”
“你就是我那三點水。”青青笑着:“你叫木秋水,那我入獄的時候,就叫木青青,好不好?”
“如果有下輩子,你一定要早點找到我,別叫我過得這麽苦。你要是來的早,我就嫁給你,做你的妻。”
秋水拼命地點頭,他一向聽她的話,盡管很想回頭看她說這話時的樣子,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回頭。
“小青,你這輩子,就是我的妻,下輩子,我一定不叫你吃苦。我早早娶你過門。”
“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她輕松地笑。
江耀就這樣帶走了木青青。
也帶走了秋水的魂。
柳清夢落了淚,她淚眼朦胧地跟着沈煙走出西樓。
沈煙見她哭,遞了一張手帕過去:“你記不記得木青青說她在現場遺落了手帕?”
“其實我不明白,她那樣深愛黃少爺,怎麽會……”柳清夢低着頭,這件事情看似是因愛生恨,但卻處處透着矛盾。
比如黃少爺,他那樣讨厭青青,為什麽不立即把青青送到瑞春班撇清關系,告訴初識清是她殺了老班主,而自己對此毫不知情呢?
“因為遺落手帕的人根本就不是她。”沈煙看向哭得愣住的柳清夢,她想解釋,但眼下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只好給她一點提示:“這一出,不過是初識清唱的戲罷了。”
“不過……這件事與木青青也脫不了幹系。她今時今日選擇了害人,她想報複許遺夢,報複初識清,将自己置之死地,卻不考慮愛她的秋水會如何。”沈煙轉了話頭,不說前塵往事如何,單說這兩年對青青死心塌地的秋水,她嘆息着感慨:“大抵,是緣分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西樓外的月光傾瀉如水,柔軟地照在柳清夢的側臉,她知道阿姐要說什麽的時候自然會跟她說,于是順着沈煙的話頭說起:“或許青青到今天最愛的人還是黃滿秋,秋水從始至終都是個替身。”
“世間愛恨,總是說不清楚的。”沈煙打開車門,和柳清夢一起坐在後座。
柳清夢聽了這話思量良久,車開出去好遠,就快要到醫院了,她才冒出一句:“沒有說不清楚的愛恨,只不過是心不夠堅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