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幸甚*
幸甚*
午時,微風中挾着悶熱,地面的雨水已經蒸發了。
昔日的記者陳潇潇束着低馬尾,眉目中多了幾分冷淡。她撐起一把黑色的傘,叩開了一道木門。
開門的是一個面目和善的太太,陳潇潇看到她懷裏還抱着一只神情慵懶的白色加菲貓。
李太太看見那把傘的傘穗,微微一怔,便将貓放了下來,摸了一把它的毛,說道:“去玩吧。”
加菲貓立即慢悠悠地往屋內走,陳潇潇看了貓一眼,收傘的時候,把傘面的折扇圖案展示給李太太,然後問道:“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李太太朝屋裏望了一眼,點了點頭。
倒過茶水,李太太和陳潇潇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陳潇潇繃着臉,李太太微微弓着腰,顯然有些拘謹和恐懼。
“李先生呢?”陳潇潇問。
“他去報社了……他,他又惹事了?”李太太的音調打着顫。
“沒有。”陳潇潇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李太太不要緊張,既然他不在,你在也是一樣的。今天我來,只是有一個小忙。”
“姑娘……這個忙……它……不會出人命吧?”李太太手裏握着茶杯,指尖已經泛白。
“李太太放心,扇來幫不會無故取人性命,更不會借刀殺人為難你們。”陳潇潇笑了一下,又道:“李先生是滬江時報的總主編,我家先生的意思是——李先生在這期報紙上舉薦一位設計師不難吧?”
“當然不難。”李太太懸着的心終于放下,劫後餘生般地喝了一口水。“只是不知道要舉薦哪位設計師?”
“柳清夢。”陳潇潇怕李太太不知道,補充道:“柳小姐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在臨江時裝公司合作的《玲珑》雜志社做設計師,擁有她自己的旗袍專刊,沈二小姐是她的責編。”
李太太聽到臨江時裝公司和沈二小姐,立即懂了這位柳小姐和沈家關系匪淺,便道:“柳小姐學歷優秀,她的專刊我也是翻閱過的,舉薦這樣一位有名的設計師當然不難。不知道柳小姐有沒有時間?我讓人去做個專訪,寫出個名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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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先生說了,不必專訪。不出五日柳小姐就會和《玲珑》解約,滬江只要能抽出一個版面專門宣傳柳小姐的設計圖就好。如果柳小姐能夠不受解約影響,客單量有所保證。我家先生說了,他會放過李先生手下的汪記者,并且和李先生冰釋前嫌。”
“好……我一定會轉達給我丈夫,還請姑娘替我多謝唐先生。”李太太欠身點了點頭。
陳潇潇見事情已經辦成,拿走雨傘離開了李家,臨走前,她莫名說了一句∶“您的貓養的很好。”
李太太不懂她話裏的意思,只在她走後立即長舒一口氣,杯子裏的水幾乎是一飲而盡:當年滬江時報将要倒閉,正巧沈發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妹妹沈煙,于是她的丈夫李遠派汪記者跟蹤偷拍沈煙和沈發南,卻意外扒出沈煙和沈發南未過門的妻子商曉煙長得一模一樣。
但還未等深扒下去,汪記者就因在沈家辦的酒會上醉酒失言而被沈家報複,到現在還躺在醫院裏。由此,記者們憤然地給當事人沈煙扣上“女魔頭”的帽子,希望她心狠手辣的惡名能被全上海的男人所知,再也嫁不出去。
至于李遠,也被和沈家交好的扇來幫砍去一條手臂,沈發南後來又扔了一筆封口費,讓滬江時報得以死而複生。
“但願汪記者能吊着那口氣。”李太太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攥着胸前挂着的黑色十字架,念了一句願上帝保佑。
……
陳潇潇到達沈家時,沈煙正在處理文件。
“沈小姐,事情已經辦好了。”陳潇潇低着頭。
沈煙穿了一件黑色蕾絲長裙,見陳潇潇來,伸手取下椅背上的披肩披在身上,然後随手遞給她一沓照片,吩咐道:“這是宋錦以前桃色交易的照片,她不是一直想翻紅嗎?我幫幫她。”
“沈小姐……這樣是不是……”陳潇潇猶豫地接過裸露的照片,心有不忍。
“我這人一向說到做到,要不然你去把她臉皮撕下來曬成幹?我剛好知道錢太太家新養了一只可人兒的鳥,不如你去見識見識。”沈煙沒什麽反應,仍低着頭看文件。
陳潇潇沒有再說什麽,她猜想,若她是宋錦,會寧願臉皮被撕下來喂鳥。
“《玲珑》那邊什麽動靜?”沈煙問道。
“杜山今天不在雜志社,沈小姐的辭呈我遞到了于阡那裏,于阡看後神色好像有些凝重。”陳潇潇說完,看沈煙正在翻閱民申時報近十年的資料,接着說道:“她似乎認出了我,但什麽也沒說。”
“嗯。”沈煙點點頭,将手裏的資料塞到陳潇潇手中,道:“把這些拿去燒了吧,沒什麽用。”
陳潇潇剛要轉身,就聽見沈煙又說一句:“對了,唐澤明昨晚向我問起了你。”
“唐先生他……”陳潇潇垂下頭,手裏緊緊地捏着那沓資料。
“唐澤明不知道你和葉晉華的勾當,他昨晚是來問我為什麽要買下民申辭退你。他想讓我賣他一個面子,恢複你的職位。”沈煙面無表情,瞧見陳潇潇的肩膀似在顫動,又道:“我沒答應。不過我跟他說你現在為我做事,少不了好處。”
“唐先生知道沈小姐是打着扇來幫的旗號讓我辦事嗎?”陳潇潇低着頭,眼神中有愧疚閃過,她已經背叛了唐澤明一次,不想再對不起他第二次。
“我又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他自然知道。”
沈煙說完,從皮質座椅上站了起來,打量這個反複投誠的女人:“你一直為扇來幫做事,被葉晉華發現了身份抓住了把柄,才會被利用。看在唐澤明的面子上,你幫我做完這最後一件事就帶着楚瑤離開上海吧,船票明晚就會派人送去你家。”
“謝謝沈小姐。”陳潇潇如釋重負地離開沈家,心裏既高興又難過,當初為扇來幫賣命,是逼不得已,但沒成想,這竟是她為自己掙來的一根救命稻草。
沈煙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陳潇潇的背影,她本可以問陳潇潇為什麽潛伏民申時報,唐澤明都查到了什麽。但也許是因為陳潇潇和楚瑤的關系,她難得的懶于計較,願意成全。
沈煙攏攏披肩,正事亂的頭疼,她忍不住想回房間看看柳清夢有沒有醒。
“還睡呢?”她推開房門,窗簾沒有拉開,昏暗的房間裏,柳清夢還安睡着。
沈煙在柳清夢的額間輕輕落下一個吻,輕聲道∶“沒醒?”
“沒……”柳清夢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找沈煙的手,沈煙握住她的手,笑道∶“明明是我出力氣,怎麽你更累。”
“那便睡吧,我有事出去一趟。”沈煙揉揉她的頭發,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換衣服出門。
沈煙剛換好衣服要下樓,就遇到了來取車的季景。
“鑰匙我給管家了,你找他去拿就好。”柳清夢站在旋梯上,與季景面面相觑。
“那我還需要把柳小姐接回去嗎?”
沈煙思考了一會兒,擺手道:“下個月沈家會舉辦宴會宣布她沈家三小姐的身份,到時候再把她接到沈家罷。”
“那……”
“明日我會把她送回去,你先開車回桂花裏。”
“是。”
“阿姐這就要趕人了?”柳清夢聞風趕來,一臉悶悶不樂。
沈煙見她披着自己的衣服,走過去幫她整理衣領:“如果想多住兩日也可以。”
柳清夢立即握下沈煙的手,皺起眉頭:“阿姐這是要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沒有的事。”沈煙反握住柳清夢的手,轉頭讓季景先回去。
季景頭也不敢擡,快步地離開。
沈煙無奈地笑嘆着牽柳清夢去飯廳,現在還是哄老婆更為重要。
她道∶“怎麽沒接着睡了?”
“我想送送阿姐。”
沈煙笑笑∶“近來有許多事要查,而且查起來有些費力。我怕無暇顧及你,還有報紙上的風言風語,我想還是先送你回桂花裏更妥帖。”
她拆開桌上包着的糕點,見柳清夢仍舊不大高興,遞去一塊花狀糕點道:“這是盛安堂的條頭糕,我一早去排隊買來的,本想等你睡醒了讓她們給你送到房間去吃,現在好了,我陪你吃。”
柳清夢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就這沈煙的手咬了一口,許久沒有吃甜,她嚼了半天才适應甜味:“阿姐不是很忙麽?怎麽親自去?”
“我聽說盛安堂做條頭糕的玫瑰細沙是全上海最好吃的,所以去瞧瞧。”
“條頭糕都是現成的,阿姐又瞧不見裏面。”
“你怎麽知道我瞧不見?我跟盛安堂的師傅學着做的。”沈煙托着腮,見柳清夢突然頓住,笑道:“怕我下毒不成?”
“不是……”柳清夢搖搖頭:“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了。”
“怎麽,我以前對你不好?”沈煙故意逗她,見她立馬支吾地說不出話,淺笑道∶“這東西太甜了,我嘗不來,你覺得好吃嗎?”
柳清夢吃完手中的糕點,又捏起一個,回道:“阿姐自小就不愛吃甜的。周姨那時很喜歡買糕點在飯後給我們吃,阿姐總是嘗也不嘗,我以為阿姐是讓着我們,後來季景同我說,阿姐從來不吃糕點。”
“是了。”沈煙擦去柳清夢嘴邊的碎屑,心想這糕點做的應該是合柳清夢心意的,便也就不去計較柳清夢提前塵往事了:“沈發南有一次買了定勝糕,我只吃了一口,就再也不願意嘗。”
“那等到秋天我給阿姐做桂花糕罷?鋪面上賣的糕點都太甜了,我給阿姐做不甜的嘗嘗。”柳清夢惺忪的眼此刻分明清醒了,望向沈煙的眸中似有波光流轉,含情脈脈。
“好。”沈煙揉揉她的頭,道:“糕點不要貪多,我吩咐了廚房做些蘇州的吃食,記得留些肚子吃正餐。”
“對了,阿姐……”柳清夢忽然想起昨晚唐澤明遞來的傘,說道:“唐先生那把傘,我見過的。”
“嗯。”沈煙點頭,起身道:“關于傘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等我解決完手頭上的事情再同你說。”
“那阿姐現在去哪兒?”柳清夢問。
“西樓那日的刺殺有眉目了,我去許家找初老板。”
“你明日回桂花裏,下一期的設計稿不用再畫。具體的事态會和你說的。”
“好。”柳清夢點點頭。
“等我回來。”沈煙捏了捏柳清夢的耳垂。
“嗯。”柳清夢戀戀不舍地抱了一下沈煙,目送她離開。
沈煙因此一路心情愉快地開車到許家,這時初識清已經在門口等她了。
“許小姐呢?”沈煙搖下車窗。
初識清打開後車門,神情看上去有些愠怒,冷聲道:“昨晚喝多了鬧事,現在還在睡。”
沈煙眉毛一挑,許遺夢還在睡的原因肯定和柳清夢不一樣,但她對她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沒有太大興趣,也不想多管閑事,啓動車子道:“初老板昨晚在宋家給我的那份名單裏,有一個人我恰好認識,麻煩初老板跟我走這一趟了。”
“無妨,怎麽說思清也在瑞春班待了兩年,正好去看看她。”初識清一提起思清,就會想到秋水。那個孩子根基不是很好,卻一直很努力,她本想教他學戲的,卻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秋水寫名單給我時,還在求我救思清出來。”初識清揉揉眉心,問沈煙:“無論如何是我們利用了思清,沈小姐會殺了她嗎?”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和求不得。”沈煙平靜地說道:“我殺的人多了,偶爾也會心軟,不想看癡情人受苦。要放思清出來并不難,只是我瞧着她對秋水都是利用,并非真心愛他。”
初識清聽後莞爾一笑,道:“這世上真心能有幾人?”
沈煙認同地點點頭,心裏道:“秋水和許遺夢一樣,都是一往情深的癡人,即便被利用也是心甘情願。而思清和初識清都是沒了真心的人,對她們來說,能有一人這樣愛着自己,自己不讨厭,還能為己所用,便足夠糊弄地将日子過下去了。”
“沈小姐,有時我倒很羨慕你。”初識清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忍不住想時光若能倒退十年該多好。
“三歲時我被賣到瑞春班,成了瑞春班的第一批弟子。我身子骨不好,基本功練得艱難,師父不肯多教導我。那年我憑着虞姬成了角兒,以為從此可以被師父培養成繼承人,卻沒想到那個老東西竟然心存不軌,總是動手動腳。
我早就想殺他了,多虧黃滿秋送上門來當替罪羔羊。也幸得有許遺夢誤打誤撞幫我殺人滅口。
成角兒那年我看似得到了所有人的真心,可後來我才發現,他們愛的是虞姬,不是我。沒了魚鱗甲鴛鴦劍,我什麽都不是。
沈小姐出身好,既有人真心相待,又能護住自己所愛之人。
是我所不及的。”
“初老板,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麽多話。”沈煙用餘光瞥見如秋葉落寞的初識清,收回眼神∶“黃滿秋或許愛的是臺上為情自刎的虞姬,但許小姐她……雖然用識歆保護和監視你,真心卻不算假。”
初識清垂眸,道∶“許遺夢是許家獨女,我一生追逐戲與名,不可能為她駐留上海。而她也不可能舍了許老爺陪我各地奔波。許多年前我曾問過她,願不願意和我走,我等過她的,可她直到天黑也沒有來。”
“無論她有什麽原因,我總歸是落了一場空。”
“有些事情一旦錯過,就沒有機會再挽留。”
“她應該為她的遲到付出代價。”
開車的沈煙若有所思,她想,她遲了這麽多年,柳清夢仍等在原地,可見她是世間難得的癡心人了。
同時她又僥幸,柳清夢對商曉煙的愛經久不衰,她竟什麽代價也沒有付出,就這麽在商曉煙的殼下擁有了她。
過了一會兒,天色漸漸地沉将下去。
初識清似是想起什麽,突然出聲:“昨晚許遺夢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記得,五年前沈小姐曾說過我名字裏的‘清’字取得好,還說什麽‘若能識清,幸之有甚’。”
“不知沈小姐當時是不是在指柳小姐?”
“若能識清,幸之有甚……”沈煙喃喃地默念了一遍,又忽而擡眼笑成了夏日微燥的風,心中道:“正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