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舍*

發燒*

天才蒙蒙亮,鋪敘的雲便等不及地抖落掉一地的雨珠。

這是今年的第二場秋雨。

柳清夢便是在這來的急促的秋雨中發了高燒。

起初,是蔡婆婆先發現的。

因着柳清夢遲遲未起,錯過了商家用早餐的時間。所以她奉了商曉煙的命給柳清夢送去白粥和生煎。

蔡婆婆放下食盤,走近去叫柳清夢起床,才看見了她滿頭的虛汗和漲紅的臉。

柳清夢正睡得昏沉,将欲蘇醒的意識被高燒哄騙的一蹶不振。身體卻還清醒着:一會兒如墜冰窖,一會兒如置火爐烤。生生是痛了三魂暈七魄,連吐出來的氣都是濁的。

“哎呀……”蔡婆婆心下一驚,這樣的燒,恐怕是要燒壞腦子的。

現在家裏能做主的都不在,柳清夢又是府裏一個尴尬的身份,蔡婆婆想,她若是不管,只會讓二小姐高興,除此以外,便沒有旁的好處。

若是管了,不僅叫這個小丫頭感激自己,主子們也不會怪罪下來,二小姐又能有什麽話說。

利大于弊的事情,蔡婆婆自然不傻,她轉了轉眼珠子,便叫來一個小厮去給柳清夢找郎中,自己和幾個丫頭想法子給柳清夢降溫。

小厮剛被叫來的時候面露難色,受了吩咐猶猶豫豫卻不肯走,蔡婆婆混濁的眼珠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想起來他家裏有個愛賭錢的父親,便從自己的懷裏掏出兩塊銀元交給他,切齒地對他說:“商府不私你這兩個錢!快去!”

小厮接過錢,明面上低眉順眼唯唯諾諾,走時步伐卻明顯輕快了。

“什麽鑽心眼子的東西,四小姐有夫人和大小姐憐愛,能像你那沒用的爹一樣使錢有去無回麽!”蔡婆婆低聲咒罵一句。

她剛吐完一口口水,一個嬌小可愛的丫鬟貓過來悄悄跟她咬耳朵:“婆婆,您墊自己的錢幹什麽?這個丫頭一窮二白的,夫人和老爺又都不在,大小姐常年泡在布莊裏面不問家裏事。您也不能指望二小姐和三少爺還您錢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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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丫頭,就你花花腸子多,打你的水去!”蔡婆婆語氣不似剛才罵小厮的尖銳,倒更像是寵愛一般勾勾她的鼻子,笑着打發她去做事。

這個丫鬟名喚玲珑,因為長的嬌俏可人,又是讀書人家裏生的,只可惜後來她家裏落魄了,才讓商夫人鑽了空子買走,買時便打算了留給少爺做妾室。

畢竟是将來的小主子,蔡婆婆曉得這玲珑不是個省油的燈,早晚都要飛上高枝兒,也就愛打着囫囵同她糊弄幾句。

待玲珑走遠了,蔡婆婆才對門外翻個白眼,心裏暗道:沒眼界的丫頭,怪不得只能做個妾。虧她爹還是個讀書的,遇事竟然拎不清楚。

主子生了病,悉心照顧那是應盡的本分。就算家裏無人做主,該請的郎中也是必須要請的。不過兩塊銀元,府裏誰能差這個錢。深宅大院裏住着的哪個都是人精,她蔡婆婆可是同這個院子一般大的年紀,她能讓自己吃虧不成?

若是商曉煙沒眼色,等老爺夫人回來暗示幾句也就得了。

但要是跟兩塊銀元過不去,耽擱了四小姐看病,那便是護住芝麻而丢了西瓜,什麽好都撈不着,還平白地落人口實。

她如今年紀大了,總該為自己養老做打算。

南街的那個姓丁的婆子,不就因為太守財愛財,被主人家嫌惡,給趕了出去麽。可憐她七八十歲,無兒無女,落得個睡破屋的下場。

蔡婆婆一陣後怕,這家裏除了商殷華,誰都靠不住。她本想拉攏二小姐和三少爺,但現在看來商家遲早要掉到商曉煙手裏。生意人嘛,你老了不能做事了,自然就是沒用的。蔡婆婆摸不準商曉煙有沒有體恤老人的良心,只好盤算着以後對柳清夢好一些。

“大小姐似乎挺喜歡這個丫頭,平日裏最重規矩,今早倒說讓她多睡一會兒。”

蔡婆婆坐在柳清夢的床邊,手裏擰毛巾的動作停了,又找來一個腳程快的小厮去布莊通知商曉煙。

黃昏時分,商曉煙才趕回家。

她在外忙了一天,回到布莊時才得了消息。

“去布莊沒尋見我就該想想去工廠找,府裏養你不是讓你只吃飯不長腦子的!”商曉煙豎眉冷對,訓斥着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小厮,跨進門來時亦盛着怒,沒好臉色地問:“燒退了嗎?”蔡婆婆暗道不好,眼見大小姐是惱了。她連忙佝起腰,悄悄對小厮使了個眼色讓他退遠些,然後畢恭畢敬地答:“回大小姐的話,還沒有。”

聽到還未退燒,商曉煙皺着的眉更加沒有舒展的意思,她邁開步子坐到床邊,一雙眼睛虛虛地望向柳清夢,瞧她是病得不輕,面色慘白,像細碎的紙沫瀝過水,重新晾成一張不堪風吹草動的紙。并且兩頰又紅潤異常,倒更像是靈堂裏紙糊的玉女。

“可請人來瞧過了?”商曉煙扯下衣側的帕子,柳清夢頭上有毛巾蓋着,她便去擦柳清夢手心裏的汗。

不經意間,她的手指觸到一寸比她還要涼的皮膚。

她再去摸柳清夢的額頭,滾燙的溫度讓商曉煙眉毛皺成了八字。這樣不正常的體溫終于在她心頭燙出了一個洞。

“哐當”一聲,一個名為心疼的東西從洞裏滾了出來。

昨日夜裏瞧着她唇色正常,便沒有多想。

現在再回憶起來,那粉紅色多半是燭光映出來的。

商曉煙失了神,不知何時,柳清夢在糊塗中就着帕子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耳邊傳來蔡婆婆的聲音:“已經支了錢叫小厮去請郎中,那郎中來看過後抓了幾副藥,已經給四小姐喂下去了。

郎中說若是吃了藥,今夜還不退燒,那他也沒法子了。”蔡婆婆低着頭,手上卻不閑着,說話的工夫,她便拿過柳清夢頭上的毛巾浸在涼水裏又擰幹放回她額頭上。

“蔡婆婆今日辛苦,今日墊了多少錢便去賬房領罷,今晚蝶生和音好去了同學家裏玩,他們不回來,這裏也用不着你了,你自去休息就是。”

蔡婆婆雖然心裏早就想飛去拿錢,面上功夫卻不得不下足,她強壓下嘴角,擺了擺手:“哎!不辛苦不辛苦,柳丫頭病的可憐,那兩塊錢明日再取也是一樣的,我還是陪您一起照顧柳丫頭吧?”

商曉煙一面盯着自己被柳清夢抓住的那只手,一面冷聲道:“這丫頭哪值得婆婆操勞,蔡婆婆還是早些休息罷。”

“大小姐此話真是折煞老身了,不過既得了大小姐體恤,老奴多謝大小姐。”蔡婆婆見好就收,說了一番場面話,欠身退下。

只是她走時心裏還在犯嘀咕:大小姐非大事從不火急火燎失了儀态,如今對這丫頭似是照顧有加,又似是看輕蔑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

天色漸漸昏暗下去,商曉煙把候在屋子裏的,和守在房門外的小厮丫鬟們全都打發了。

她盯着這張蒼白又潮紅的臉,不知怎的,念起今早聽來的話:“家中重規矩,你初入府,遲遲不起本該要挨罰的。偏生一個小丫鬟知府中規矩,竟站出來說昨日給你沐浴時發現你身上沒一塊好肉,因而為你求情。我未發話,倒是心中明了,大抵你曾吃了那老太婆不少毒打罷。是因為吃了太多苦痛麽,發個燒都要格外轟轟烈烈的。”

“柳清夢……你娘怎麽把你養成這副德行?”

可憐兮兮,弱不禁風,好像馬上就要一命嗚呼。

商曉煙一口氣哽在喉間,嘆不出也咽不下。

“她不要我了,如今也不要你了。

可見,親娘也沒什麽好的。”

這方柳清夢的手仍緊緊抓着她,商曉煙的手被握出了細汗,見抽不出手,她只好道:“柳清夢,醒醒。”

手心裏的踏實感和若有似無的呼喊,在停滞飄渺的恍惚中鑽進她的大腦。潛意識瘋狂地逼迫柳清夢與高燒鬥争。

終于,柳清夢的指尖一點點往回扣緊,費力地睜開眼睛。

但她的頭還暈着,只能瞧見眼前人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臉。

“醒了?”商曉煙見她的眼睛眯了一條縫,便伸出另一只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好像燒退了些。”

“燒了一天,喝些水吧。”商曉煙見柳清夢力氣松了,立即順勢抽出手,給她倒了杯熱水。

柳清夢緩緩坐起身,接過水杯,發現商曉煙在盯着她,喝水的時候差點嗆到。

商曉煙聽着她呼之欲出的咳嗽聲,耐着氣性教道:“喝水時不要急,要專心致志、小口小口地喝,這樣不容易嗆到。”

“嗯。”柳清夢點點頭。

“本來算着你的年紀,明年該上中學了。正托過人在給你辦上學的事情,卻沒想到你身子骨這麽弱。要不再在府裏将養兩年罷?”

“我……”柳清夢垂下眼,不再說話。

“這樣看來你是不願意的了。”商曉煙擠出一個微笑,“想上學便上罷,商府斷不會缺養你一個女學生。”

柳清夢心裏一陣感動,只可惜她嘴笨,說不出什麽漂亮話,只好幹巴巴地點頭:“謝謝阿姐。”

“多謝自是不必了。”商曉煙聽着不自在,她與柳清夢關系特殊,特殊就特殊在,商曉煙不需要她謝。

兀地想起柳清夢燒了一天,應該還沒吃過東西,商曉煙又道:“想你燒了一天還未進食,其他人都歇下了,我帶你去廚房瞧瞧有什麽可吃的。”

說完,她脫下自己的黑色毛呢大衣披在柳清夢身上,扶着她下床。

“阿姐,你冷嗎?”柳清夢擔心起來。

商曉煙內裏穿的是一件霧藍色的長袖旗袍,并無毛領毛邊。

夜裏涼意濃,只穿這個未免單薄。

“不冷。”商曉煙搖搖頭,拉起柳清夢一起出了房門。

夜空已經合上漆黑的幕布,月亮被烏雲層層遮蔽,更不見星星閃爍,應是沒了月亮相伴便直接早早入眠。

商曉煙和柳清夢走在路上,今夜無月,萬籁俱寂,四周靜得她們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今年的秋,似乎來的格外早。”商曉煙伸出手,習習晚風吹來幾許。

柳清夢也學着伸出手,若有所思地點頭:“天氣冷得好快。”

商曉煙被逗笑:“傻。會手冷。”

“哦……”柳清夢不好意思地将手縮回去。

商曉煙看她戰戰兢兢,總覺得不舒服,但她什麽也沒說,放下手只當沒有這個插曲。

到了廚房,商曉煙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廚房,片刻後優雅地挽起袖子,對柳清夢說:“我幼時曾被一個很兇的婆婆在做飯上指導一二,學了一道什錦豆腐澇。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出師。”商曉煙端了一把木椅,示意柳清夢坐下,“放心,應該是能吃的。”

“……”柳清夢打量着她,“放心”和“應該”這兩個詞放在一起,使這句話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不過看着美人挽起袖子流連于廚房,柳清夢還是隐隐生出了些許信任與期待。

她還以為城中大戶人家的孩子皆是只聞風月,不染煙火如商音好商蝶生之輩。

阿姐總與他們不同,乃是鶴立雞群的鶴。

“許多年沒做,有些手生,湊合着嘗嘗。”

柳清夢驚喜地望向這道南京的特色菜。

商曉煙做的什錦豆腐澇意外地好吃,柳清夢不多時便一掃而空,她甚至嘗出來幾分母親的味道。

以至于入睡時,她還在回味。

彼時柳清夢的燒退去大半,此時正精神抖擻地在床上翻來覆去。

忽的,她摸到一團柔軟的布。

她捏着布下床去打開桌子上的臺燈瞧,才看清了這是一方水綠色、面料柔軟親膚,可能是绫羅綢緞之類高級布料的素帕。

手帕上只鋪印着煙雲缭繞狀的暗紋,什麽繡花也沒有,但右下角繡了一個小小的“煙”字。

柳清夢想,大概是大姐忘了帶走的。

帕子被柳清夢的汗水浸染過,顏色變成碧綠,皺巴巴、濕潮潮的。大抵會有汗味吧?柳清夢皺着眉,決定洗過後再還給商曉煙。

然後,她便把帕子藏在枕頭底下,以免自己弄丢。

至于蔡婆婆,柳清夢睜開眼只瞧見了商曉煙,其他什麽都不知道。

她的心思,恐怕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更何況她後來因為年事已高,無力地躺在床上被活活燒死呢。

可見天公不總樂意遂人心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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