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巷口*
巷口*
柳清夢再見到商曉煙時,已是十月了。
這天陰雨滂霈,又趕上值日,一放學商蝶生就被商音好拉回家,留下柳清夢一個人走回商府。
從學校到商府并不遠,只需要拐過兩條巷子即可。
柳清夢将傘斜向前撐,眼睛謹慎地盯着地面的水坑,仔細辨別哪個方向有過路的人和車。
突然,幾雙穿着布鞋的腳出現在她眼前,她朝左邊讓出路來,那幾個人卻跟着她朝左走。
她擡頭,惶恐地看着他們。
早就聽說學校附近有愛收保護費的小混混,卻沒想到今天會碰上。
柳清夢被那幾個又高又壯的男孩子吓的吞咽了一口口水,她有些後悔,早知道就該讓季景接自己放學的。
五個男孩子中,為首的是一個刀疤臉,他粗着嗓子問:“你是不是叫柳清夢?”
“不是。”柳清夢果斷搖頭,她一邊想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他們,一邊打量周圍。
慘了,雨下的太大,這條路上已經沒有人來往。
柳清夢心底不禁一沉。
“不是?”刀疤臉擰着眉,天已經全黑了,除了眼前這個小姑娘,再沒有看見過別的人從學校裏出來,難道他認錯了人?
“大哥,不如把那小姑娘喊過來,叫她自己來認?”刀疤臉旁邊那個賊眉鼠眼的過來給他出主意。
“那你還不快去!”刀疤臉踢了他一腳,然後轉頭吩咐其他三個小弟:“先把她綁到那個死角裏面去,如果她不是柳清夢,再放了她。”
Advertisement
大雨依舊滂沱,柳清夢被綁住手腳丢在了巷子口裏一個垃圾堆旁,不知是哪個心眼壞的小子,還不忘用破布堵住她的嘴。
商府有不能晚歸的規矩,柳清夢低着頭想,等她回去後,會被周姨罵一頓吧?
“小丫頭,你怎麽不哭?”
穿着蓑衣的刀疤臉捂住鼻子走到她面前:“我們五個把這個死角擋的嚴嚴實實的,你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就不怕我們把你給殺了?”
柳清夢擡起頭,直勾勾地盯着他。
刀疤臉伸手把破布扯下來丢在地上,黑夜裏,他看不清楚這個女孩的表情。
他只聽見她說:“你拿錢辦事,殺人有什麽好處。”
“聰明的丫頭。”刀疤臉笑笑,“我只是個收保護費的,殺人我可不敢。不過花錢的那個小姑娘看起來恨你恨得牙癢癢,她等會過來,要是沖動之下要殺你,我可不會多管閑事。”
柳清夢沒有搭話,普天之下,恨她的也只有那個二姐姐商音好了。
她想不通,到底是為什麽。
天空驚起第一道雷的時候,商音好打着傘瑟瑟縮縮的來了。
她腳上的黑色小皮鞋沾上了肮髒的泥巴,一如高貴的她竟然和這些只會說粗話的混混同流合污。
柳清夢看着她,她也看着柳清夢。
記得柳清夢剛上學堂還不大認識回府的路,剛巧那幾日季景忙着布莊的生意無暇顧及她,周慕音便交代讓商音好和商蝶生在下學後帶柳清夢一同回家。
那天晚上商蝶生要留下值日,便只有商音好和柳清夢兩個人回家。黃昏斜斜地鑽進巷口小道,商音好因為嫉妒柳清夢分走了大姐的寵愛,便忍不住捉弄于她。
當天,柳清夢被商音好遺棄在巷口遲遲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天黑,商蝶生才找到獨自一人的柳清夢。
柳清夢回到商府後便對上商音好佯裝無辜的眼神,周慕音坐在高椅上,她大概知道這是商音好的惡作劇,只叮囑柳清夢以後要熟記回家的路,就讓蔡婆婆帶着小清夢去吃廚房回熱過的晚飯了。
柳清夢瞧了瞧站在周慕音身邊的商音好,又看向一臉不服氣的商蝶生,心底究竟明白一位母親總是會偏向自家兒女的。
她什麽也沒說,乖乖地跟在蔡婆婆身後,就連後來季景回府看她,她也不曾提起只言片語。但對于商音好的怨恨,柳清夢是記住了的。
果不其然,這次又是商音好的手筆。
“喂,她是不是柳清夢?”刀疤臉沒好氣地問,他本來也沒拿商音好多少錢,在巷子口耗了這麽久,天又這麽冷,怎麽說都得加錢。
“是。”商音好的聲音夾在雨聲裏,她有些驚訝這個鄉下來的丫頭竟然沒有哭,連身體的顫抖都沒有。
她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聽柳清夢向她狼狽的求饒,所以她指着柳清夢,說話也硬氣了起來。
“你們的家夥呢?”
刀疤臉遞過一根鐵棒,“你要親自來?”
“對!”商音好丢掉手裏的傘,将鐵棒勉強地拿在手裏,“回頭我給你們加錢,你們幫我看好巷子口,別叫人發現就行。”
“打她一個小丫頭不費什麽事,快點兒啊。”刀疤臉漸漸緩和了語氣,“我們兄弟幾個還趕着回家吃晚飯吶。”
商音好點了點頭,等刀疤臉背過身去,她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柳清夢,你還不是落在了我手裏?”
“在家裏我動不了你,在外面我還不能想辦法麽?”
“柳清夢,我太讨厭你了,你去死吧!”
手起棒落,柳清夢痛得悶哼一聲,她睜開眼,商音好也因為是第一次打人,拿棒子的手已經有些不穩。
這一棍打在她的肩膀上,下一棍,又落在了她的後背。
然後是腰,是腿,是胳膊。
柳清夢躺在地上,想問她是不是沒膽子對頭打。
可她不敢在這個挑釁商音好,她只是問了一個自己久久猜不出的問題:“二姐,我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遺孤,從不比你金尊玉貴,你我雲泥之別,為什麽你要如此恨我?”
“你問我為什麽?”商音好似乎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覺得柳清夢就像賊喊捉賊那樣荒謬。
她再次舉起鐵棒,卻聽見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都是誰家的孩子在這裏犯渾?”
“你們綁架的可是商府的小女兒,信不信商老爺找警察來槍斃了你們,到時候你們一個也別想跑。”
“還不快滾!”
這是商音好第一次聽見大姐吼人。
“咣當”,她手裏的鐵棒砸在地上,濺起了水花。
“音好?”
刀疤臉帶着他的小弟逃之夭夭以後,商曉煙愣住了。
她悄悄收了袖口的小刀,等待商音好的解釋。
可商音好沒有解釋,她一屁股跌坐在水坑裏,眼淚汪汪地看着商曉煙:“大姐……”
“蝶生,把她帶回去。”商曉煙面無表情地吩咐她身後的男孩。
男孩走過來,滿臉的震驚:“二姐?!你,你都幹了什麽!”
“你憑什麽指責我!”商音好忽然發了瘋似的,她指着眼前的每一個姓商的人,崩潰地嘶吼:“你們為什麽要來救她!柳清夢到底有什麽好的!她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兒,出現在我家!
她就應該爛在那個小鎮,沒爹沒娘地活在窮鄉僻壤一輩子!”
“商音好!”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眼睛裏映着的,是商曉煙憤怒的眼神。
柳清夢是沈家的千金,她本應該養尊處優生活優渥;本應該擁有全天下最愛她的父母;應該在上海受最好的教育,交最優秀的朋友。
她這一生值得最好的一切。
你知道什麽!
“大姐,你打我?”
商音好的眼淚在此刻才掉下來,“你為了她打我?!”商蝶生趕緊把她背起來要帶她走,她便使勁錘商蝶生的背,“你不許動!不許動!”
商蝶生被打的沒辦法,只好站在原地。
“大姐,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叫音好?”
商音好絕望地看着從小把她帶大的商曉煙,她的心也被大雨淋濕了。
“因為她娘也叫音好!”
“你知不知道,母親的本名叫周沐妍,不叫周慕音!”
“你瘋了。”商曉煙風輕雲淡地瞥她,“蝶生,把她帶走。”
“好。”商蝶生傻愣愣地點頭,他已經被這可怖的消息給吓得大腦不會思考,什麽沐妍、慕音,還有什麽柳音好,二姐究竟想表達什麽?
等商蝶生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雨幕中,商曉煙才回過神。
她急忙去解開綁在柳清夢身上的繩子,拍了拍她的臉:“還醒着嗎?柳清夢?”
“阿姐……”柳清夢松了綁,便摟住商曉煙的脖子放聲大哭。
“哭吧。”商曉煙輕輕地拍着她的背:“雨下的這麽大,怎麽哭都沒關系,這裏只有我能聽見。”
這一刻,商曉煙突然就後悔了,不,她在得知柳清夢不見了的時候就後悔了。
她不該故意讓柳清夢睡在前院的硬床板上,不應該用小說裏的法子對她使套路,試圖讓她對自己言聽計從。
柳音好是抛棄了她,可也同樣狠心地把柳清夢送了人。
商曉煙想,這是我妹妹,我怎麽能利用她?
那一年,她明明答應過阿娘,會對妹妹好一輩子。
“柳兒,對不起。”商曉煙抱住她,“我來晚了。”
……
燭火搖曳,柳清夢手裏晃着一本藍皮黃紙的書,問道:“阿姐,這是什麽?”
“咳咳……季景。”商曉煙手裏拿着藥,不好去奪下那本狗血小說,只好甩鍋給季景,“我記得這是你落在我房間裏的,什麽書啊?”
季景雖然一頭霧水,但他還是讀懂了商曉煙使來的眼色,及時拿走柳清夢手裏的書:“我……我用來,呃,研究,那個……”
“哦,是不是用來研究布料的?我走之前教你認布料,你怎麽還得買書才能記住?”商曉煙把甩出去的鍋扣了個嚴實,但還不忘好心地替季景打圓場。
季景配合地點點頭,“是我愚笨,下次一定不用書也能記住。”
“算了,你把這書帶走吧,明天再拿給我沒收。”商曉煙示意季景,“我還要給柳兒上藥。”
季景立馬帶着書識趣地離開。
“阿姐的房間為什麽沒有電燈?”柳清夢趴在商曉煙的床上,“不如阿姐去我的房間?”
“我剛到家就聽到家裏人要出去找你,找了你半天,又把你背回來,你現在還要讓我背你再走一段路嗎?”商曉煙一邊上藥一邊說,“你是不是嫌我不夠累?”
“沒有……”
“臉紅什麽,逗你玩的。”
商曉煙皺着眉,語氣卻盡量輕松,“方才在廳上,母親還想偏袒音好,蝶生卻站出來将上次音好故意将你丢在家門外的事情一并說了出來。父親大發雷霆,罰了音好去跪祠堂三日。經此一事,她應該不敢再對你如何。
我近來不算忙,許多事都可以交給季景打理,你以後放學就在學校門口等我,見不到我不許出大門。”
“還有,我讓蝶生明天替你找老師告了假,這幾天我守着你養傷。”
“阿姐……”
商曉煙上完藥,知道柳清夢想說什麽,卻打斷了她:“音好說的不假,卻都是巧合。別總是想些有的沒的。”
“等我一會兒。”
“嗯。”柳清夢只好閉了嘴,“有的沒的”指的是什麽,她們都心知肚明。至于是否真是巧合,大概只有周慕音本人可以解答了。
蠟燭快要燃盡的時候,商曉煙才回到屋子裏來。
“你淋了雨,又沒有吃晚飯。”她手裏端着一碗什錦豆腐澇,“就把這個當夜宵吃吧。”
“旁的菜我也不會做。”
商曉煙将柳清夢小心翼翼地扶起來,“小心燙。”
柳清夢接過什錦豆腐澇,低眉斂眸,以為這樣誰也聽不見她的心跳聲。
“謝謝阿姐。”
“有什麽可謝的。”商曉煙轉身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來,“我聽說上海賣的海棠糕好吃,但恐怕帶回來的路上就壞了,所以沒買。
但禮物總要有的。”
“桂花味的香水,喜歡嗎?”
柳清夢點點頭,異樣的溫暖萦繞在她心上。
嗅着與第一次見到商曉煙時同樣的味道,柳清夢的眼底盛着笑:“喜歡。”
她心裏仿佛有波濤洶湧,可那株無依無靠的漂萍,業已尋到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