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薄情*
薄情*
這一年冬月初二,柳清夢及笄。
周慕音送了柳清夢一支金簪,商殷華則送來一紙婚約。
至于商蝶生,同樣送了她一只青玉镯子,還遭到商音好無情的嘲笑:“你是不是囤了一箱子青玉镯子,誰過生日就送一只啊?”
“才不是!只有大姐和小夢有好吧!”商蝶生揚起臉,一如既往地同商音好吵鬧。
柳清夢這個壽星卻沒有多高興,她手裏堆着金銀珠寶,擡頭望向什麽都沒送的商曉煙:“阿姐,我想出去玩。”
心中游過流緒微夢,商曉煙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正好賞月,我帶你去走走罷。”
商家本有門禁,可今日算雙喜臨門,便一切随了柳清夢的心意。
征得商殷華和周慕音同意後,柳清夢頭也不回地将那些東西連同心裏那團亂麻一并擲于桌上。
走的時候,她聽見周慕音讓季景把那些東西收好送回院子裏,還有商音好的打趣:“喂,商蝶生,你老婆跟大姐跑了。”
……
今晚的弦月斜倚在星夜裏,昏黃的燈從地面拖拽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商府後面有一條小巷,穿過小巷便是一條蜿蜒的河。
據說前段時間這裏淹死過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少年。
因此夜晚時分,沒什麽人敢來這裏。
但也正因此處無人,商曉煙才牽着柳清夢繞着堤岸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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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不送我禮物麽?”柳清夢将兩只手交疊揣進袖子裏,她今日穿了一身紅色的襖裙,是商曉煙親自選的布料定做的。
她偏過頭,望向商曉煙一襲月牙白的衣裳,杏眼含波。
商曉煙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擡頭去看那彎月亮:“你想要什麽?”
“我只送你想要的。”
柳清夢學着她的模樣擡頭賞月,“阿姐怎麽知道他們送的那些東西我不想要?”
“金簪這種東西不能招搖地戴,只能放在盒子裏傳給下一代;父親送的婚約你本就不怎麽在意;蝶生不懂女孩的心思,竟送了個與我一樣的镯子,你怎會喜歡?更別提音好送的那串珍珠項鏈,你和她關系不好,她送的東西你不可能想要。”
“是麽?三哥送的青玉镯子,我就很喜歡。”柳清夢看着商曉煙,希望阿姐能讀懂她的心思。
但商曉煙只是掖了掖自己頸邊的毛領,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來。
那點經過肺腑的熱氣霎時被吹往不知何處。
原是冬日的風寒瑟,河邊更甚。
“是我不夠了解你,竟不知道你喜歡镯子。
我那一只你可喜歡?都說好事成雙,不如送你罷?”
見柳清夢搖頭,商曉煙澀然一笑,她豈能不知小女兒家的心思。
不過是兩只一樣的镯子,她們一人一只罷了,卻又不是什麽定情信物一般的意義。
商曉煙眨眨幹澀的眼睛,終于鼓起勇氣與她對視,“那你想要什麽?”
柳清夢深深地望進她眼底那一層霜雪,似乎非要從裏面挖出什麽情愫來不可。
過了許久,她無功而返。
只好頹唐道:“我喜歡那只青玉镯子只是因為阿姐也有同樣一只罷了,也并不是十分想要。”
“不過聽說街上新開了一家照相館,現在應該還沒關門。阿姐,我們去拍一張合照好不好?”
商曉煙定住腳步,輕輕說了聲,“好。”
……
南塘街尾,飛翹檐角的店鋪成排的坐落,寒風吹得黛瓦輕響,木頭的牌匾上,刻着“九歌照相館”幾個大字。
照相館裏仍亮着燈,商曉煙推門而入,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位穿着玄色高領襖裙的婦人從二樓走了下來。
她編着粗長的側麻花辮,耳朵上一對綠翡翠耳環,又細又長的烏黑柳眉,連帶着那雙飽含歲月的丹鳳眼也多情起來。
“兩位小姐拍照片還是取照片?”婦人将鬓邊幾縷稍長的碎發別到耳後。
商曉煙走上前,“拍照片。”
“幾張?”
“一張。”
沅芷輕笑,她分明瞧見了旁邊那個小姑娘失落的眼神。
但誰給錢誰說了算,她也不多說閑話,只看着商曉煙道,“三塊大洋。”
商曉煙直接交了錢,沅芷告訴她,一周後來取。
拍照的時候,沅芷皺了皺眉,“請那位高個子的小姐站到另一位小姐旁邊吧。”
商曉煙依言站起來,沅芷走過去撤了她的凳子。
“小姑娘看起來太緊張了,你這個做阿姐的站在旁邊或許就好一些了。”
“咦?”沅芷不經意間瞥向商曉煙的耳後。
那裏有一粒不起眼的黑痣藏于角落,大概連商曉煙本人都不知曉。
“怎麽了?”柳清夢擡頭看向沅芷,卻發現她在對自己微笑:“沒什麽,只是瞧你和你阿姐關系真是好,她一靠近,你就不緊張了。”
“無需緊張。”商曉煙拍了拍她的手背。
柳清夢點點頭,試探着握住了商曉煙的右手。
沅芷重新回到照相機旁邊,見商曉煙和柳清夢已經擺好了姿勢,面部表情也放松下來,便珍而重之地拍下了她們之間唯一的合照。
拍完照片,沅芷忽然叫住了商曉煙。
“我瞧小姐生的金相玉質,不知姓甚名誰?”
“商曉煙。”
“藍田日暖玉生煙?”沅芷笑了笑,“原來是商府的小姐,難怪這名字也是動聽。”
柳清夢在旁邊偷瞄了一眼阿姐的反應,她臉上沒什麽被誇獎的喜悅,反而問道,“夫人叫什麽名字?”
“沅芷。”
“《楚辭》中曰‘沅有芷兮澧有蘭’。”商曉煙看着她的柳眉朱唇,淡淡地誇贊:“夫人相貌不俗,确實人如其名。”
“皮囊而已,不比小姐,出身相貌樣樣都好。”沅芷走近她,用一種溫柔缱绻的眼神看商曉煙的眼睛,“南塘街的一身賤骨頭,竟也得以瞧見貴人,真是圓滿此生憾事了。”
柳清夢不明所以地看向沅芷,問她,“沅夫人的憾事,是不曾遇見貴人?”
“不。”沅芷搖了搖頭,目光卻始終落在商曉煙身上,“我原也生于書香門第,怎奈幼時家中落魄,不得已把我發賣出去做了船妓,後來被一個浪蕩公子瞧上做了妾室。
做妾也就罷了,偏偏正房又是個拈酸吃醋的,使手段把我趕了出去。
彼時我懷了孕,卻再也不敢回去。
沒辦法,我只得在南塘街的乞丐堆裏生下一個女娃娃,養不起,就幹脆扔給那群乞丐,跟着一個富商去了北平。
但那富商竟然轉頭把我賣進了妓院,我便費盡心思說服一個香客把我贖出去,他确實拿錢贖了我,可也沒有娶我。
兜兜轉轉,我才又回了這南塘街開了家照相館。”
“夫人在這裏,是想尋回女兒麽?”柳清夢緊緊地牽着商曉煙的手,她總覺得阿姐似乎太安靜了些。
沅芷正要點頭,商曉煙忽道,“夫人一生貴人遇到不少,值得依靠的貴人卻一個沒有。可見只會依附男人的女人沒什麽好下場。您當初既狠下心扔了女兒,就不該再回來。
世間破鏡重圓之事雖有,卻再也無法如初。”
沅芷怔怔地望着商曉煙,流下兩行淚,“小姐說的是,就算尋到了,本也不打算認她的。”
“一念之差,骨肉分離,都是咎由自取。”
“天色已晚,本店要打烊了。二位小姐快回吧。”
沅芷擦去淚水扯出一抹笑,叮囑道,“小姐可別忘了一周後來取照片。”
商曉煙不聽沅芷把話說完,擡腳就走,柳清夢只好小跑着跟上去,還不忘回頭沖沅芷招招手。
……
回商府的路上,柳清夢覺出商曉煙不開心,便叽叽喳喳哄了她一路,“阿姐,是不是覺得沅夫人既可憐又可恨,所以才生氣?其實阿姐不必太過放在心上,我阿娘曾說,善惡到頭終有報。沅夫人現在飽受失女之痛,說不定她的女兒卻在哪個地方享福。
诶,阿姐,馬上就要冬至了,你說蘇州城會不會下雪?我們一起看初雪好不好?
阿姐……”
“柳兒。”商曉煙驀地從袖子裏滑出一塊懷表,“你的及笄禮物。”
“金玉什麽的再好,也敵不過時間。”
“能抓住時間,便抓住了一切。”商曉煙将捂熱的懷表放在柳清夢的手心,“從今天起,你就不是孩子了,別像那沅夫人,一生蹉跎。”
“真正屬于自己的,一定不能放開。”
柳清夢攏起手心,鄭重地點點頭。
“柳兒一定踐行。”
随後,她緊緊握住商曉煙的手,心想,“一定不能放開。”
于是回到院子後的柳清夢,把什麽镯子、簪子全都壓進了箱子底。
只留下那塊懷表日日挂在脖子上,還盡穿高領的衣服遮住它。
可就在初雪前一日,商音好發現了那塊懷表,還去找商曉煙鬧,說她偏心。
商音好被商曉煙另買一塊戴在腕上的手表哄着,柳清夢竟覺心裏悶堵。
她一時頭昏腦熱,戰戰兢兢地走進書房,拉着商曉煙的手道,“阿姐,我不高興你給商音好買禮物。”
“柳兒,她也是我的妹妹。”商曉煙皺眉:“你怎麽也學會了吃醋,要改。”
“可是阿姐……我并不想改。”柳清夢低下頭,“我……我大概心悅你。”
商曉煙當即變了臉色,松開柳清夢的手,讓她出去。
柳清夢跌跌撞撞,這回是阿姐先松開了她的手。
……
柳清夢記得,阿姐那日叫蔡婆婆在黃昏前必須把自己的東西另搬去一個空院子。
第二日,她發燒的時候,阿姐也不來瞧她。
她哭了許久,責怪老天為何這個時候下初雪。
她看向為她忙裏忙外的商蝶生和丫鬟玲珑,竟然連季景都沒有來看她。
病愈之後,柳清夢去取照片。
沅芷問她:“你阿姐去哪裏了?”
“上海。”柳清夢說,“沅夫人,世間男子不可靠,女子也薄情呢。”
沅夫人笑笑,揉了揉柳清夢的腦袋,“我瞧你可愛,以後常來我這兒玩,我給你做糕吃。”
“你阿姐看着不像薄情的人,阿夢啊,說不定她只是身不由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