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狼狽*

狼狽*

“季景,你來了。”商曉煙信手翻過一頁日歷,九月初五,十月十七日。

季景本站在門外,不打算進來的,聽見商曉煙喊他,他便攜着微涼的風走了過去:“昨夜裏夢小姐收拾行李走了。”

“嗯。”商曉煙應了一聲,又把注意力放在日歷上去,緩緩地撕下那頁被她翻過的日歷,像是淩遲般一點一點将紙揉皺,然後“嗖”地一聲,幹脆地扔進了紙簍裏。

“夢小姐說家裏有您的東西,她來不及送去,那東西就在她的房間裏,讓您尋個空自己去拿。”季景說完低下頭,昨晚柳清夢走的匆忙,卻事無巨細地交代了許多話,行李也是不出半刻就打包好了,他在一旁勸什麽都沒用,柳清夢的臉上甚至連一刻遲疑也不曾有。

那時吳寒已經睡下了,今早季景告訴她柳清夢走了,她卻并不驚訝似的,只是裝着瞪大了眼睛,不一會兒又睡過去了。

季景越想越不對,心裏隐隐生出了一種柳清夢的離開是早有預謀的感覺。

然後他又擡頭去看商曉煙,她聽後只是神色淡漠地點點頭,對他說:“你人都來了,我現在就過去。”

說罷,商曉煙往前走了幾步,步伐竟有些虛浮,差點沒站穩倒下去。季景見狀連忙上前扶她,又有些懊惱自己弄髒了小姐的白衣裳。

“小姐,要不要先去醫院?”

“不用了。”商曉煙微微搖頭:“想見的人見不到,去醫院又頂什麽用。”

季景默然,扶着商曉煙不再接話。

桂花裏如今是吳寒操持,但她又是孕婦,季景便請了一位可靠的女管家。

給商曉煙開門的正是那位女管家,她看上去約莫四十歲上下,臉上總挂着熱情的笑,見季景扶着商曉煙,她便連忙打開門過去扶:“哎呦,這位小姐怎麽瘦的筷子一樣,季先生,她是你家姐姐,是來養胎的哦?”

“不是。”商曉煙看了女管家一眼:“你是季景雇來的?”

“是。”女管家以為季先生的姐姐要盤問她,于是一邊小心翼翼地扶着,又一邊好聲好氣地駝着背道:“這家女主人懷孕了,一個人管不過來,季先生又忙,我是容娘家孫子的奶媽,聽說這裏缺個管家的,我就過來了。”

Advertisement

“哦……”商曉煙點點頭,“你是今天早上剛上任的?”

“是。”

“這家女主人不是懷孕的那個。”商曉煙頭暈好些了,自己站直了身子,說話聲音涼涼的,像秋風,不燥也不紮人:“她姓柳,長得年輕漂亮,喜歡穿雅致顏色的衣裳。”

“她脾氣極好,就是有點兒喜歡計較,若是哪天她回來了,可別當着她的面把別人認作這房子的女主人。”

“是……”女管家尴尬地應聲,覺得這人莫名其妙的,又不禁好奇這一家子的關系,到底是什麽樣的。

季景站在一旁,只吩咐女管家去花園裏照料花草,然後看着走神的商曉煙道:“怪我沒把話交代清楚。”

“不是你的錯。”商曉煙擡腳往二樓走:“女主人杳無音訊,又沒有歸期,說了又如何呢。”

“那你剛才又在交代什麽?”吳寒正好從二樓走下來,走到商曉煙的面前,她盯着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心中郁結地指責道:“商小姐,她推了自己所有的工作幫你運營民申,還為你澄清身份,除去所有對你有威脅的人。

這三個月來,小夢不眠不休地為你籌謀鋪路,你卻傷她的心至此!”

“小寒……”季景過去扶住吳寒,擔心她為此動了胎氣。

“這件事情一時半刻也論不明白,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季景左右為難地嘆了一口氣,幸好吳寒心裏也害怕商曉煙一個不爽把她推下樓梯,就沒有推開季景,由他扶着回到二樓。

商曉煙站在那級臺階上,遲遲沒有動身,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到桂花裏那天,柳清夢穿着的那件改了款式的旗袍,還有前天那件月牙白的雲紋旗袍。

“……”從前在商府,她是慣穿白色的。

商曉煙回過神,木讷地靠在樓梯扶手邊,渾身力氣仿佛被抽光了,跌坐在臺階上。

她原本最在乎體面幹淨,如今也顧不上今天的白衣裳有沒有沾上灰,悵惘地看着臺階下空蕩蕩的客廳。

這裏的一切擺設都沒有變,卻因少了一個孤獨的人而更加孤獨。

“你究竟……愛我愛到了什麽地步?”商曉煙眼泛淚光喃喃自語。

……

不一會兒季景發現商曉煙還坐在臺階上,忙扶起她去了柳清夢的房間。

柳清夢所說的東西,是容娘之前答應定制的旗袍。

兩件同是元寶領雙襟雙喜扣的旗袍被柳清夢一齊擺在床上,左邊那件是雅梨黃的,右邊那件是鵝冠紅的,一件繡着鳳,一件繡着凰。

商曉煙用手一摸,便摸出來是正絹的料子。

她面上似乎有些動容,對着旗袍不知在想些什麽:“就放在這吧,若有一日能夠尋得機會穿上,我再取也不遲。”

“是。”季景小心翼翼地将兩件旗袍挂進柳清夢的衣櫃,忽然道:“小姐若不急着走,我帶小姐轉一轉吧。”

“好。”

于是季景帶着商曉煙到了房頂的小閣樓,裏面幹幹淨淨的,只有幾口大木箱。

商曉煙走到木箱前,箱子沒有落鎖,季景打開小窗後便走過來一一擡起箱蓋,道:“在裏面都是小姐的‘遺物’,夢小姐搬來上海的時候把它們一起帶過來了。”

“這一箱是小姐常戴的首飾,那一箱是小姐的藏書,還有……這一箱,是小姐的衣物。”季景指着那口不剩幾件衣服的箱子解釋道:“有些衣服尚且能穿,夢小姐便拿出來改了款式自個兒穿了。”

“這些東西……”商曉煙俯身随手拿出一本藍皮紙書,翻了幾頁,才繼續問:“周慕音和商殷華竟然沒把這些東西燒了?”

季景看着商曉煙手裏那本書,扶了扶自己的眼鏡:“老爺和夫人原把它們丢了出去,但被夢小姐和商小姐給拾回來了。後來有個叫玲珑的告發到夫人那裏,這幾口箱子又被扔出去,夢小姐只得托付吳寒搬去她家保管。這才幸存至今。”

“咦,這本書……?”商曉煙順着季景視線看去,揚了揚手中的書,道:“許久未見,有些懷念罷了。”

說完,商曉煙又把書放了回去,道:“這書裏的結局是個好的,只怕我如今再看只會唏噓,自己怎麽沒學到一分半點。”

“走吧。”

季景依言将箱子合上,閣樓的窗戶也被關起,這間封存着回憶的閣樓,在被回憶的人無端闖入後又恢複了昔日的寧靜。

商曉煙拉着季景在房子裏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了柳清夢的房間。

她打發走了季景,一個人獨坐窗前。

柳清夢的桌子已經被清空了,獨留了一個相框擺在桌上,那裏面鑲嵌的不是照片,而是某一日她在她的草稿紙上信手塗鴉的虞美人。

商曉煙拿起相框,看向窗外忙碌的女管家的背影,虞美人在十月裏早就謝了,可惜它們開着的時候,她大抵在醫院裏沉睡。

如今才道當時錯,商曉煙踱着步子去了隔壁房間,原本滿地的布料都不見了,模特規規矩矩地擺在牆邊,工具也被收納了起來,不知是柳清夢走前打掃的,還是新來的女管家清理的。

柳清夢梳妝的桌子仍在原地,梳妝匣裏的東西大多數都被帶走了。

商曉煙看着匣子裏躺着的懷表、黃水晶項鏈還有一支纏花發釵,苦笑了一聲。

剛才季景挂衣服時她就瞥見了,衣櫃裏是空的,只留了那件淺草綠的禮裙。

“走得真幹淨啊……”商曉煙再一次跌坐到地上,她頭疼的厲害,忍不住小聲哭道:“沾上我的分毫都不帶走。”

“柳清夢,你走的目的是什麽真當我不知道嗎?”

商曉煙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柳清夢的愛如何細水長流,又是如何安靜無聲,她終于看的清楚。

吳寒在認親宴上的那一句:“你老惦記那些沒有意義的幹什麽?該對她好就對她好,該付出真心時就要毫無保留地付出去——說不定哪天你恢複記憶了,得為小夢這些年對你的愛痛哭流涕呢……”

竟是一語成谶。

淚水像開了閘似地湧流出來,商曉煙第一次哭的厲害,她躺在木地板上,恨不能自己融進這塊地裏,幹脆被柳清夢踩上幾腳洩憤也是好的。

商曉煙無聲地在朦胧一片中瞧出一灘水,腦中轉了幾個彎才分辨出那不是吹進來的雨,而是自己的眼淚。

她極少哭,哭成這樣更是罕見。

可柳清夢值得她這樣大哭一場,甚至這樣也不為過,商曉煙想,原來心痛極了的時候,是真的想把自己的命給出去的。

“對不起。”商曉煙昏迷前反複呢喃着這三個字,一向不肯低頭的她幾乎把這輩子的道歉都要說完了,可那人不在,她再也得不到諒解了。

“我錯了,柳兒。”商曉煙在眩暈中将吳寒看錯成柳清夢,死死攥着她的手:“明知阿娘遠嫁,外祖母兇惡,我也沒有去接你,此為一愧;你進商府後,我沒有坦誠相待,沒有告知身世,也沒有訴諸真心,此為二愧;在火車上寫下那封絕筆、後來又寫了假遺書給你,全是為了讓你怨我,好好活下去,此為三愧;沒有及時阻止你和蝶生的婚約,沒有接受你的告白,沒有告訴你我真實的顧慮,此為四愧;失憶後一半真心一半利用,我有些虧待了你,此為五愧;恢複記憶後沒有立馬和你說,也沒有和你商量,沒有問你這些年過得如何,我……此為六愧。

“柳兒,柳兒……我再也不會瞞着你了……”商曉煙哭着,半腔真心吐了個幹淨,才終于帶着缺憾昏過去。

吳寒一個孕婦手忙腳亂地掙開商曉煙的手,急急喊來季景讓他抱起商曉煙去醫院。

而她自己也是愁色入鬓,唉聲嘆氣地提筆書信一封,寄去了南京。

今日裏且不談商曉煙狼狽地柳泣花啼,商音好和商蝶生也訂票回了蘇州老家。

這些年無論是明的還是暗的,總要浮出水面,看個清楚。

縱然結局是星離雨散,也好讓真心人有個定奪,估量一下值不值得、應不應當繼續愛下去。

吳寒嘆息着吹滅桌前的燈,十幾年的是非對錯早已經模糊,何談愧疚與原諒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