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醉酒*
醉酒*
柳鎮并不大,坐上黃包車從清晨薄霧轉到将近黃昏,也就那麽晃完了。
這個結論,是柳清夢親自實踐得出來的。
她還擔心黃包車夫心裏不痛快,特意出了雙倍的價格,叫他慢慢拉車,不着急。
等她晃悠完一圈,看夠了這方寸之地那點景色,提着一壺午間買來的清酒,回屋裏憋屈地哭起來——這五年裏她總要時不時委屈一陣的。
雖說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并且過得愈發清心寡欲,若真去哪座寺廟裏修行,怕是能飄飄升仙去。但柳清夢終歸是個心裏一直郁結着的人,她自打回到柳鎮,吳嬸早已過世,原先柳家的宅子被鳳仙嫁的那個高家少爺買去做風流場。那些鎮上的老人或者當年那些欺負過她的男孩女孩們,認出她後,無一不是帶着看笑話的心态編排她。
柳清夢無奈,他們造謠的本事總是一流的,她那會兒不過剛回柳鎮住上半月,鎮上便将她被夫家抛棄的事傳的有鼻子有眼了。
她本想解釋,可人心總是那麽一回事,解釋是沒有用的,左右也沒有耽誤她做生意,反倒惹得那些有錢人家的婦人同情,算是因禍得福。
“這兒一點也不好。”柳清夢肆意地将酒灌進喉嚨裏,腦袋發暈地念叨:“自小的時候就不覺得這兒好看,本想着過了幾十年,也該有一定境界了。外人都道這古鎮啊,鐘靈毓秀,能讓人心靜平和,可我住着只覺得一如往昔的聒噪。”
沒眼界的婦人,粗俗的或膩俗的男人,全然沒什麽美可言,就連着柳鎮都被這歪風邪氣帶的小家子氣。
柳清夢只好郁悶地把自己圈在吳家這一畝三分地裏,要不就是出遠門見見世态炎涼、人情冷暖,瞧瞧名利場上和貴婦圈裏那檔子燈紅酒綠、勾心鬥角。
作為發小的吳寒足夠了解她,怕她悶在聲色裏頭憋死,所以總寫信給她推薦好玩的地方,她總是半眯着眼,倦意地提筆,一口回絕。
那游山玩水的興致提不上來,一是因為她一向沒這個心思,二是離了阿姐就更沒有了。
柳清夢醉的朦胧,想起鎮上唯一一個,至少在她的世界裏,唯一一個對她好的青年,他叫木桐,二十歲,聽了鎮上那些人的謠傳,剛開始還姑娘姑娘地叫,沒過幾天便改口叫“夫人”。
她聽着倒也不覺得刺耳,只是日日想着娶她的人到底什麽時候能來。
“光是送幾封信便能打動人心麽?”柳清夢不滿地皺眉,“我長居于柳鎮,沒有關門避世,亦沒有拒絕探望。怎的南京離上海就隔了十萬八千裏,個個都忙的連軸轉,抽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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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寒帶孩子的艱難,我能理解;季景要出差,幫阿姐忙事業;商蝶生有布廠,好吧也忙;哥哥和阿姐更不必說,兩人鬥得熱鬧;二姐和唐澤明在忙着結婚……”
柳清夢越數越委屈,倒是真的個個都忙,獨留她一個在這虎狼窩裏做蓮花,都快修出佛性了。
不過也不能怨,誰叫她當初急急忙忙就走了呢?
柳清夢擡手,将酒杯拂到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我若不走,哥哥不好出手,阿姐也有所顧慮,陳年爛賬便永遠算不清楚,個個心裏都不平。”
“當初既要利用我,何不利用到底,半途反悔,還叫人捏了把柄?”柳清夢半個身子靠在桌旁,手指着屋頂,怨怼道:“分明是極盡了僞裝,作出一副含霜履雪的貴人模樣,護我在商家裏不吃半點虧,亦不曾讓我為你抱不平,幫你報複哪一個。”
“商曉煙!你真是讓我愛苦而恨不能!”
“我又怎麽會看不出來呢……”柳清夢哭着,模模糊糊見到一個女子朝她走過來,那女子的身形還像極了商曉煙。
柳清夢醉的厲害,只當是在做夢,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緊緊摟住那位纖瘦的女子:“我怎麽會不明白你?”
“荷包一事是哥哥故意的,你連解釋都沒有,也是瞧出來我要退出你們兩個之間的漩渦罷。我走了五年,等了你五年,阿煙……你我遙以心照,又歷經生死,我知你心意。只是,總怨不得傷心的。你不知道,我在那荒野中尋你千百遍,連豺狼虎豹都與我熟絡到見我扭頭便走。”
商曉煙心疼極了,抱着她日夜思念的人,正要開口,就聽得醉醺醺的那人先替她解釋了:“我知曉你定是違心的。周夫人的計劃就是一個笑話罷了,商殷華心裏有她,她卻步步緊逼。
人被逼到絕境時,總是會累到想放手的,反正愛她,讓一讓也無妨。
而周慕音,改名就是對我阿娘一往情深了麽?實則她也對商殷華有感情,這計劃看似好得很,其實就是兩個神經病打着上一代恩怨的旗號在玩過家家的幼稚游戲罷了——家産不管落到誰手裏,都會是三哥的。
老一輩的人都入土了,哪還管的着呢?
所以周慕音最後和商殷華仍是如心中所願死在了一起。
阿姐,你不過是枚可憐的棋子罷了。”
想到這裏,柳清夢又是一陣委屈,“阿姐,你從頭到尾都想讓我忘記你,真遺書也好,假遺書也罷……你總是在推開我。
我若知曉其中計劃,未必不會孤注一擲。你……為什麽非要推開我呢?”
“我不推開你了。”商曉煙輕輕安撫着柳清夢的腦袋,“柳兒,我會抱緊你,一輩子也不松開。”
聽到這話,柳清夢哭的更厲害了:“阿姐,你在商府時拒絕我,那時究竟是不敢宣之于口,還是利用多于情感?”
“喜歡。”商曉煙怕柳清夢醉的聽不清楚,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說道:“我一直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
那時蒙昧,卻仍舊喜歡你喜歡到不想讓你知道我是你親姐姐,喜歡到不想利用你,喜歡到忍不住殺掉欺負你的人……
柳清夢,你那麽可愛,我怎麽會不喜歡呢?
“那你,證明給我看。”柳清夢徹底陷在這場美夢裏了,她黏黏糊糊地挂在商曉煙身上,耳朵蹭來蹭去,蹭的商曉煙臉頰發癢,心底被星星之火燒得一場燎原。
商曉煙輕輕咬住柳清夢的耳垂,雙手貼着柳清夢的後背一路向下,直到能夠托住她,把她當個挂件一般扣在身上,從剛晾的月光裏摸索進卧房。
抱着柳清夢關門掩窗并不難,偏生柳清夢還一直捏着她的腰發笑,一雙眼睛無辜地讓商曉煙郁郁不平。
“松手。”商曉煙對着她的耳朵吐出一口氣威脅。
柳清夢不甘示弱:“誰讓你咬我。”
“那也是怪你。”商曉煙徹底失了理智,報複似的去咬柳清夢的耳朵,聽她疼的哼唧,才松了嘴,又轉移目标落在那瓣沾着清酒香的唇上。
……
月光皎潔,行雲追來又散,拉扯着不肯放過片刻明亮。
燭火自知比不過銀白的月色,自己晃着身叫喚了幾聲,便一骨碌摔下堂去,再聽不見旁邊兩處□□。
待天光乍破,酒香四溢,碎屍遍野。
柳清夢睜開眼時,沒來得及瞧見那蠟燭的血淚,便先一步哀嚎起疼來。
“醒了?”商曉煙穿着夾棉的煙藍色旗袍走進來,手上還端着一碗冒熱氣的紅豆粥噓寒問暖道:“餓不餓?”
“你……”柳清夢啞着嗓子,話未說出口便被迫偃旗息鼓,她只好裹緊被子點點頭,伸出手要接過那碗粥。
商曉煙無視她那只微微顫的手,直接坐到她身旁,舉着勺子投喂:“我看你連碗都端不住,還是我喂你吧。”
柳清夢惱怒地瞪她一眼,把她弄成這副模樣的也不知道是誰,竟還敢在受害人面前大言不慚。
商曉煙瞧她炸了毛,喂完了粥便飛快地在柳清夢紅腫的唇上又啄一口:“要不要我幫你穿衣服?”
“不。”柳清夢言簡意赅地吐出一個字,恢複了力氣的她直直伸出手指向外廳。
誰知商曉煙有意裝傻充愣,硬是讨笑着不肯出去,但看柳清夢面色慘白,最後還是妥協地站在窗下,意為面窗思過。
“你怎麽來了?”柳清夢換上一套蒼綠的襖裙,正要梳頭,商曉煙便轉過身來奪過她手中的木梳:“今早的紅豆粥好不好吃?”
柳清夢身子憊懶,見她答非所問,乖乖地坐在梳妝桌前由商曉煙擺弄:“你熬的粥?”
“我熬的相思。”商曉煙的手輕柔地攏過柳清夢的長發,一句情話輕易便就着和煦的陽光脫口而出。
柳清夢心頭一跳,垂眸絞着自己的衣袖問:“勝負已定?”
“不定也得來。”商曉煙認真地看着鏡中的柳清夢,白日裏的她裝扮脫俗,紅唇一點又添韻味,難怪遭來什麽木什麽桐的惦記。“再不來,老婆就要沒了。”
“沒皮沒臉。”柳清夢面頰羞紅,畫眉的手停頓下來,将眉筆甩在桌上:“畫累了,你給我畫。”
“原先太要臉,為此留下諸多遺憾,險些錯失所愛,如今年歲漸長,才悟得沒皮沒臉的真谛。”商曉煙透過鏡子看着她對自己頤指氣使的樣子失笑,挽好發髻後不知從哪變出來一支纏花發釵給柳清夢插上:“畫柳葉眉可好?”
“不,就按我原來的眉形畫,遠山眉。”柳清夢笑着,原先畫柳葉眉,留及腰長發,不過是為了在外觀上留住一個死去的人。
如今這人失而複得,正戲谑着打扮她,她怎還需留她的影子在身上呢。
“好。”商曉煙又溫柔地答應她。
“梳妝完去哪兒?”商曉煙彎着腰在柳清夢面前一筆一筆勾勒着柳清夢的眉,全神貫注地好似在作畫。
“去鎮上轉轉,挑一下季彥的生日禮物。”
“好。”商曉煙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