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家人*

家人*

小雪過後第一日,商曉煙便去了蘇州。

她一向不喜歡被人送行,因見柳清夢睡得熟,也沒有叫醒她,只給她留下一張字條,言明月底前趕回來,就坐火車離開了上海。

柳清夢睡醒時已是晌午,她看過字條,恍然一陣,見外面還在下雪,便撐傘去找沈發南。

剛巧沈發南今日就在家裏躲懶,商蝶生昨晚回了上海,他自然沒有心情再忙什麽工作,柳清夢來到主別墅的時候,他正和商蝶生一起研究做飯。

柳清夢靠在廚房門邊冷眼旁觀糊了個底掉的鍋,問道:“管事的告假了?”

“不是,是我想嘗嘗蘇州菜,他說他會做,結果……”商蝶生聳聳肩,無辜地看向沈發南。

沈發南輕咳一聲,叉起腰咬牙切齒:“是阿生說不吃到我親手做的蘇州菜就立馬回蘇州,我才……”

“行了行了。”柳清夢擺擺手,一臉鄙夷地望着他們打情罵俏的樣子,然後抱起手臂,道:“這鍋不能用了,我給你們做些糕點墊肚子罷,我瞧你們也不大餓。”

“好啊!”商蝶生一臉喜悅,“許多年沒有吃過小夢做的糕點了,想起上次吃的時候還是在法國,今天還真是托了這口鍋的福。”

沈發南不滿地拍拍商蝶生的肩,然後将頭湊過去,很認真地同他計較:“明明是托了我的福。”

“……”柳清夢冷冷地看着他們兩個,緩緩地吐出一句:“餓死你們算了。”

沈發南和商蝶生慣會察言觀色,知她心情不好,便立刻溜之大吉,留下柳清夢在廚房裏笑着搖頭嘆氣。

待糕點呈上,已不知過了多久。

反正外面的天色從早到晚都是灰暗的,早已讓人忘記時間。

沈發南難得饒有興致地點了燈支起爐子,三人就圍坐在暖爐邊搓手吃糕。

“小夢的糕點做的不錯,是誰教的?”

沈發南突然發問,商蝶生順口答道:“不知道啊,她在我們家吃好喝好的,沒人叫她做這些,我常看見她跟在蔡婆婆身後,我一直以為是跟蔡婆婆學的呢。小夢,是不是?”

“不是。”柳清夢搖搖頭,伸出手來靠近暖爐取暖:“是跟街上一家照相館的夫人學的手藝,我和阿姐在那裏拍過照片,所以有點緣分。”

“哦……”商蝶生拿起糕點往嘴裏塞,說話也是含糊不清的:“那,那個夫人還在蘇州嗎?”

柳清夢低下頭,眼裏閃過一點莫名的情緒,言簡意赅地回答:“死了。”

提及死人,人們往往下意識地想要将話題避過去。

而沅芷又不為商蝶生和沈發南所識,于是很快就被他們對視一眼,默契地揭過不提。

可死的人也不止沅芷一個,就在商蝶生講着唐澤明追妻的故事的時候,柳清夢挑着他說話的空檔,見縫插針地切入正題:“阿娘去世了。”

此話一出,沈發南愣住,滔滔不絕的商蝶生也愣住,連嘴裏殘餘的那點糕也忘了嚼,張着嘴巴磕磕絆絆地問:“怎麽……怎麽去世了?”

柳清夢聞言從兜裏掏出帶來的信,遞給沈發南看:“這是阿娘嫁去的那戶人家的大夫人寫的信,阿姐說與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在沈家的祖墳裏給阿娘立個碑,蓋一座空的墳冢。”

“你同意嗎?”沈發南看過信,斯人已逝,又尋不到信的來處,他握緊的拳頭攥了又松,也只能先顧好柳音好的身後事了。

“嗯。”柳清夢回他:“阿娘是被外祖母逼着嫁出去的,她心裏一直裝着……父親。這樣做,或許阿娘是高興的。”

“好。那我就在族譜裏補上她的名字,沈家祠堂裏添上她的牌位,在沈臨江的墓旁為阿娘也蓋一座。”沈發南說完垂眸,這樣是最好不過了。

商蝶生看着沈發南,心中唏噓不已,只想起與唐澤明的父親合葬的餘陌。

如果她不出軌,如果沈家老太太心善一些,或許沈發南的人生會圓滿許多。

不過沈發南大概也不需要餘陌那樣的母親,商蝶生默默地将手覆在沈發南的手背上:“小夢,那我們還需要為她辦什麽後事嗎?”

“不必了。”柳清夢輕輕搖頭,“阿姐去了蘇州,我已打算推辭二姐的婚禮,在寺廟裏專心為阿娘誦經超度,盡我的一點孝道。”

沈發南瞧着她的側臉,不禁恍惚:“我以前總想着阿娘應該再也不願意回沈家了,後來小煙告訴我她早已改嫁,我便再也沒有動過尋她的念頭。

總以為阿娘過得不錯,卻沒想到那一別竟是永別。”

商蝶生被低落的情緒感染,也嘆道:“柳姨應當是個很好的人,該有一個很好的結局才是。”

“是啊。”柳清夢苦笑,“她逝世的時候,養過的兒女不在身邊,心愛之人不在身邊,改嫁的丈夫、年邁的母親皆不在……可見佛祖并不公平,軟弱心善之人總不得善終。”

沈發南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拍拍她的肩膀,“正是軟弱之人,才信神佛。”沈發南想,世界上哪有佛祖呢,可他又忍不住希望真的有佛祖,這輩子阿娘受夠了苦,她下輩子也該投個好胎。

“既然你要去為阿娘超度誦經,我便給那尊佛多添些香油錢,以求造業。”

“嗯。”

……

這一邊,到了蘇州的商曉煙提着行李便入住了她買好的“婚房”。

房子就買在商家老宅的隔壁,商音好很快得了消息,便獨自一人踏着雨雪來找她。

購置了幾年的宅院,不知是不是商曉煙提前讓人打掃過,門環是锃亮的,商音好站在檐下叩了幾下,金屬與木頭碰撞出厚重又清脆的聲響。

商曉煙聽見動靜,眼見是商音好,沒說什麽,只是眼神示意她進屋。

商音好撐着傘,随商曉煙邁過正院,拐進了一間偏房。

偏房面積不大,幹淨整潔,對商曉煙來說卻顯得樸素了,她瞧着商音好探究的眼神,指了指不遠處的木凳子道:“其他房間都等着裝潢,只有這個房間是剛收拾出來暫住的。爐子剛生火,坐下說罷。”

商音好點頭,先走到窗邊開了一條小縫,才坐在木凳上和商曉煙兩兩相望。

商曉煙無話可說,一時間不免有些尴尬,幸而商音好心中有話,開口問道:“婚禮在月底,大姐怎麽提前來了?”

商曉煙也不打算瞞她,道:“那些地契田畝還有鋪子都在我手裏,我打算把它們賣了,分成四份,順便給你置些嫁妝。”

商音好聽了倒不驚訝,以大姐的手段,商家的家産全被一場火白白燒光,她才會覺得奇怪。

只不過分成“四份”讓她有些不平,少年時的倔強湧上心頭,她不想真的一語成谶:“小夢也有一份?”

商曉煙擡眼,本想用商家已經收養柳清夢許多年的正當理由讓她心服口服,可她懶得費表面功夫,又低過頭去,幽幽道:“你知道,母親原名叫周沐妍。”

“是。”商音好經大姐這麽一提醒,深吸一口氣,呵了呵自己冰涼的手:“你将我和蝶生帶到上學堂的年紀,便去經營布莊,蝶生貪玩,所以我在家的時間最多。”

“我不僅知道母親原名是周沐妍,我還知道,西柴房原本不是柴房,只因久無人住才荒廢至此。”

“那裏從沒死過什麽姨太太,都是母親一廂情願而已。”

“……”商曉煙伸出的手一頓,只覺得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過那個“姨太太”如今倒是真的死了,而且死了許多年。

“大姐,陳年舊事,我和蝶生都不願多做計較了,是是非非俱在人心,這些事情過去的太久太久……蝶生把慕昇布廠給你,一來他是想挽回些情分,二來他也是為了沈發南,三來則是希望能讓沈發南跟他一起回蘇州,我亦和澤明定居蘇州。”

商音好敘敘地說着,才終于鼓起勇氣低聲問出那句最想問的話:“大姐,我們還是一家人麽?”

商曉煙沒作答,只反問她:“母親收養我做棋子,非打即罵地困了我十幾年;火車上又臨時反悔置我于死地,害我險些丢了性命;我步步謀劃讓整個商家葬身火海,你和蝶生因此沒了父母;你當年買兇綁架柳兒,在上海時被人利用,不僅撞了我,也連累了你自己的事業。

“這一筆一筆算下來,我們之間隔了不少仇。

“音好,你還能心平氣和地當我是你的大姐嗎?”

商音好低着頭,許久沒有說話。

直到她的手發燙,她才摩挲手掌,說了一句:“能。”

“是嗎?”商曉煙詫異地看着商音好,殊不知她對于商音好和商蝶生來說早已是頭頂上不可分割的一片天,父母已經離去,又如何再失去好不容易回來的大姐。

商曉煙看着爐子思忖片刻,似是松了一口氣般擡眼,像小時候那般捋捋商音好的長發:“周慕音那樣的人不知是怎麽養的,把你和蝶生都養成了沒心沒肺的。到最後竟然心甘情願地和仇人做一家人。

罷了,都是舊事,終是向前看才好。婚禮時我會作為商家長女親手把你交到唐澤明的手上。”

商音好笑着,終于放下心結,同商曉煙唠些家常:“蝶生聽說季彥過生日,前兩日就坐船加急趕了回去,我因為婚禮的事忙不開,就沒有去。

卻沒想到大姐這麽快來了蘇州,小夢怎麽沒來?”

“我和她在南京時偶然得知阿娘去世,她決意守孝,讓我帶話說她不來了。”

“是了,她就是這個性子。”

既是喪事,商音好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是回憶道:“在法國的時候,她和我們一起給爹娘守孝,匿名信以後,她也是和以前沒什麽兩樣。只不過對我和蝶生疏遠許多,若不是你‘死而複生’,恐怕她和我們的隔閡這輩子都不會抵消。

小夢其實很倔,也有一套她自己的規矩,我這麽多年,倒對她終于了解一些。

她不來,大姐也替我給她帶些喜糖回去罷。”

“嗯。”商曉煙堪堪應下,恍然地想,那人情意究竟該有多濃,才能在每個人口中都探聽出她對自己昭然的愛情。

天黑的時候,唐澤明來接商音好回家。

小兩口走出去沒幾步,商音好又冒着小雨折回來,輕輕擁抱住商曉煙,說:“謝謝。”

商曉煙沒明白她為何道謝,唐澤明站在門口卻懂得了。

商音好謝商曉煙仍願成為商曉煙,盡管并不是為了她或商家的任何一個人。

可她仍心存感激。

一個被寵愛着長大的人,期冀着抓住從前被愛的感覺那樣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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