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家
回家
“是的,老師。”宋純喉嚨像活生生吞下一口刀片。
沒錯,她只是還沒休息好而已。
雖然她越來越差勁,越來越厭懼,但只是因為她沒休息好。
一定是因為這樣!
她從六歲就開始學小提琴,所有人都誇她是學音樂的料,她只是沒休息好,只是暫時遇到了瓶頸而已。
劉老師出去了,門被她輕輕合上,宋純坐在地上,後背靠牆,《豐收漁歌》的曲調躍了過來,一節一節的在她耳邊奏樂。
要喜悅,要有活力,要想像在海岸上漁民豐收的情景,要……
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宋純緊緊按住細長的琴弦,像瀕死之人最後的求救,大口大口的喘息。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凄厲的,尖銳的大叫在撞上劉老師平靜的雙眼時被吞咽下去,無能的焦躁憤怒被沉默壓下,宋純又開始頭昏腦脹,胃酸不合時宜的泛上來。
“還是不太行。”劉老師秀氣的眉毛微擰,“你還沒有休息好嗎?”
劉老師關切的話變成了魔咒,宋純越來越暈眩,雙側太陽穴的疼痛貼心的順着神經刺激她的大腦,讓她免于在劉老師面前出醜。
“不……”
迷晃的世界裏,宋純聽見自己這樣說:“我可以。”她自我催眠似的,“一定可以。”
她想凝心聚力的把感情傾洩在琴弦上,卻無法不注意地上的光圈,比起她剛來的時候似乎暗淡了許多,位置也變了,宋純猜測大概過不了五分鐘就會被厚重的雲團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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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琴身,好像自己托琴的姿勢有些不對,難怪壓得她脖子酸疼,脖子難受的話通常會連累大腦神經,頭部有時候難受的厲害了,也會造成胃部不好過,或許是因為全身神經脈絡是連在一起的吧。
宋純找到了自己難受的原因。
還有自己握弓的姿勢好像也有點別扭,會不會是因為她的姿勢錯了所以才會一直拉不好?
劉老師下一秒會打斷她吧?
她肯定會用她平靜而柔和的嗓音糾正她的所有過錯,然後再說一句:“我們再來一遍好不好?”
宋純的身體裏好像鑽入了一條爬行的蛇,它用冰冷堅硬的軀體在她體內游走,緊緊纏繞住她的胃部,奮力收縮緊繃的長軀。
鋒利的鱗片剮蹭她柔軟的胃壁,留下細密斑駁的傷口,它長嘶一聲,露出鋒銳的兩根毒牙,狠狠朝她跳動掙紮的胃咬去。
砰——
樂器是樂者演奏時的生命,也是樂者精神的好友,往往會被人愛護至極。
宋純無法忍受了,把保養得和新小提琴看不出差別的好友扔在桌上,在劉老師出聲前捂嘴沖出去。
宋純快把五髒六腑吐出來,沒有營養物支撐的雙腿慢慢疲軟,宋純不得不扶着牆。
肚子裏已經什麽也沒有,她仍然不滿足,她的肚子裏一定有蛇在搗亂,她一定要吐出來。
明明有那麽多人說她在小提琴上有遠超別人的天分,明明她早就會拉《豐收漁歌》了,明明她的技藝應該更上一層樓才對。
對,她現在需要回去,她需要再拉一次告訴劉老師“我沒問題”。
她疲軟的雙腿拖着無力的身體,每一步走的飄忽又沉重,每一步路仿佛都用了無比漫長的時間,衛生間的冷意和從機構大廳飄來的熱氣沖進宋純體內,她又冷又熱,跌跌撞撞走出衛生間時膝蓋驟然脫力,機器人腿上的螺絲釘毫無預兆的蹦出來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覺。
她好像聽到了有人叫自己,但她分不清究竟是誰。
一片慌亂的腳步和聲音裏,好像有人把自己背起來了,而且走得很急,一颠一颠的不亞于宋純坐的那輛公交車。
空調被調到28°,厚實的雙層棉被密不透風。
宋純坐在床上,被被子裹成粽子,大冬天的一身汗,吸了吸鼻子抱怨:“我熱。”
宋元手上正拿着空調遙控器對準空調,看樣子是想把溫度調得更高,低頭望了眼宋純,奇怪的問:“你不是很冷嗎?”
宋純:“……”
宋純不說話了,只用眼神控訴他,宋元卷起袖子,自顧自思考,“好像是有點熱。”
嘀——
嘀——
空調往下降了兩度。
宋純只看見了宋元,問:“咱爸媽呢?怎麽最近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宋元也有些困惑,指望他能回答是不可能的了,只給了一個含糊的回答:“好像是去市裏了。”
宋純撇嘴,臉色閃過促狹的笑:“兒子都這麽大了還過二人世界呢?”
“被劉女士聽見你就死定了。”宋元敲了一下宋純的腦殼。
門被人推開,宋奶奶端着瓷碗過來,宋純一見她就開心了,“奶奶,你做了什麽啊?”
宋元觑她一眼:“你這會兒不難受了?”
宋純朝他扮鬼臉,笑嘻嘻的說:“我看到奶奶就好了呗。”
宋元“哦”了一聲,極盡敷衍:“那你這病還真是神奇。”
兄妹倆難得有感情密切的時候,宋奶奶沒有插話,等兩人歇下來,宋奶奶把碗遞給宋純,青翠的蔥花浮在湯上,如青玉鑲在夜空上,濃郁的溫氣浮在宋純眼底,化作蒸騰的霧氣沾濕睫毛。
“我不想喝酸湯,連面條和蝦米都沒有。”宋純聲音委委屈屈的。
宋元接過碗,舀了一勺遞在宋純嘴邊,聲音放軟:“對你身體好。”
宋純向來吃軟不吃硬,宋元拿捏住了這一點,果然宋純皺着一張臉喝下。
“哥,要是你背我回來的時候也有這麽溫柔就好了。”宋純不忘抱怨宋元。
“背你?”宋元疑惑了,“我上次背你還是你小學的時候。”
宋純擡頭,咽下嘴裏的一口湯,雙眼睜大,宋元頓悟,“你說的是何洲渡吧。”
宋純表情開始不對勁起來,宋奶奶接過宋元的話頭:“洲渡那孩子平時看着不曉事,關鍵時刻還真頂用,從出租車上把你背下來了。”
宋純眼神飄忽,埋頭喝湯沒有接話,等見底了,勺子碰撞碗底發出聲音,她終于想出話來:“還想喝。”
宋純說完就後悔了,宋元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宋奶奶笑起來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孫女突然要喝第二碗曾經死活都不願意多喝一口的酸湯讓她很高興,覺得這是對自己廚藝的肯定,端起碗就往廚房走。
宋純把目光移到宋元臉上,乞求的叫他:“哥……”
宋元冷酷無情:“你自己要的,自己喝。”
宋純認命了。
“你還在和何洲渡冷戰嗎?”宋元對兩個人的事似懂非懂,“你倆到底鬧什麽矛盾了?”
宋純心裏憋着一口氣,嘴硬否認:“什麽矛盾也沒有,我就是不想影響他追人。”
宋純拙劣的謊言瞞不過公大優秀畢業生,小宋警官以審問犯人的嚴厲目光直視宋純,宋純目光下移,裹着被子的身體一動,整個身子埋在被窩裏。
宋元:“……你在裝蟲子嗎?”
宋純的話從被子裏逃出來,“聽不見聽不見聽不見。”
“純純。”
宋純在被子裏聽見宋奶奶的聲音:“酸湯給你放床頭櫃上了。”
宋純欲哭無淚:“知道了。”
其實宋純對何洲渡放鴿子這件事沒那麽氣了,她吃軟不吃硬,況且今天又是何洲渡背她回家的。
只是何洲渡不僅自己要去追許珂,還要拉上她幫忙,這個氣宋純并沒有就此消磨,憤怒反而像星火燎原一樣無法控制。
起初只是星芒大小,越是不管火勢越大,最終無法控制,波及了整片原野。
這種情緒讓宋純從夢中驚醒,她一把掀開厚重的雙層棉被,最上面的那張被子甚至掉在地上,床頭櫃上放着的酸湯已經涼透。
在夢裏,何洲渡真的追到了許珂,她的憤怒演化為嫉妒,做了很多不可挽回的錯事,傷害了許多人,也傷害了自己。
這場夢讓宋純害怕,害怕如果她真的因為何洲渡變成壞人該怎麽辦?
手機鈴聲這時候響起來,宋純不用看聯系人都知道是誰。
手機被她抓在手裏,不知道該不該接。
“算了,”宋純給自己找借口,“你今天把我背回家了,我接一下好了。”
真的就一下。
宋純按下綠色的接聽鍵,手機放在耳邊,宋純滿心期待忐忑的等何洲渡開口,對面确卻是長久的沉默。
宋純心感奇怪,手機那邊響起了女孩子的聲音:“何洲渡,快點跟上啊。”
何洲渡似乎很急切,也隐隐透着興奮,回道:“這就來。”
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她認得,是許珂。
宋純一顆心掉在了冰窖,她抓緊手機,喉嚨像被卡了根刺,動一下就生疼,她忍着痛一字一句:“何洲渡。”
“宋純!”被叫到的何洲渡又驚又喜,“我以為你不會接我電話。”
何洲渡就是這樣,不管多大的矛盾都會自行消氣,他消氣後理所應當的認為別人也該消氣了,全然忘記自己生氣的感受了。
宋純悶着聲音:“我聽見許珂的聲音了。”
“剛才在路上遇見她和她的幾個朋友。”何洲渡喜滋滋的,“現在我要和他們一起去公園,這可是個好……”
宋純已經不想再聽了,她直截了當的打斷:“你給我打電話幹嘛?”
何洲渡終于想起來自己的目的,關心道:“你身體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