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總是錯過
總是錯過
寂靜的夜晚。
宋炳平坐在書房裏剛寫完新書的最後一章,他寫得出神,結束了以後渾身才後知後覺的酸疼。
“翠雲。”他捶着頸椎下意識叫人,“我那頸椎按摩器在哪?”
嗚嗚的風聲從宋炳平忘記關的窗戶外貫入書房,宋炳平沉默了下來。
宋炳平關掉書房明敞敞的燈光,電腦顯示屏微弱的藍光也熄滅下來,他佝偻的身影被吞沒在黑暗中。
壓抑的哭聲鑽出緊閉的書房。
宋純站在書房外,一只手貼在門上,她聽着裏面的低泣,手指動了動,還是沒能敲響門。
昏暗的走廊,她往下看,看見了宋元坐在餐桌旁一動不動。
宋元只望着一個方向,廚房亮着的燈成了家裏唯一的明亮,恍惚的幾秒,她似乎又看到了每天一成不變的早晨。
她和劉翠雲相處的最後一個早晨,劉翠雲穿着紅色的鮮豔短袖,身上系着那件有些發白的圍裙,給宋純把早飯端上桌,難得不是皮蛋瘦肉粥,而是八寶粥。
她那天起得晚了,着急要往學校趕,囫囵咽了幾口就拎着書包跑,甚至沒有和她說一句話。
晚上潦草的幾句對話成了她們母女最後一次談話。
宋元晃着身體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廚房走,他沒有進去,而是站在隔開餐廳和廚房的那道隔扇門邊,按下鑲在白皮牆上的開關,燈光啪地沒了。
劉翠雲女士也沒了。
溫熱的淚從眼眶落下成了冰冷的水滴,宋純咬緊唇瓣逼自己不哭出聲音,十指緊緊抓着鐵質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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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沒有人能走出這場平靜的噩夢,只能彼此心照不宣的維持着薄紙一樣的幻象。
宋純要上學,宋元要上班,宋奶奶一早就做好了飯,宋純下樓的時候宋元已經把宋純的那碗粥也端上來了。
宋純笑眼一彎跑過去抱住宋元感謝:“謝謝哥。”
宋元拍了下她的後背示意她趕緊吃飯,“等會兒我送你去學校。”
宋奶奶做的是皮蛋瘦肉粥和炒土豆絲拌蘿蔔,宋純沒覺得奇怪,舀了一勺往嘴裏送,稠密的粥剛沾上唇珠她就聽見宋元說話。
“奶奶年齡大了,明天開始我做飯,要是我前一晚沒回家,你自己去外面買幾個小籠包。”
兄妹倆起得早,上了年紀的人本來就嗜睡,宋奶奶做完飯自己沒吃,先回房補覺了。
“嗯。”宋純鼻腔發出悶悶的氣音,眼簾半阖,低頭遮住聚在眼底的情緒。
宋元嘗了一口,無意問了一嘴:“味道怎麽不一樣了?”
啪——
宋純手裏的勺子摔在地上,碎了。
宋純的手在顫抖——她全身都在顫,淚珠一串一串滴在粥裏,強按下去的情緒擋不住斷斷續續的泣音。
宋元才意識到什麽,他暫時抛下了哥哥的身份,把礙事的碗推到一邊,臉埋進臂彎裏,趴在桌上哭了出聲。
“我沒有媽媽了。”宋元哭着說,“我們沒有媽媽了。”
粥菜冒着騰騰熱氣,鐘表的秒針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劉翠雲買給宋元的啤酒還有一瓶三瓶擺在酒架上。
“她為什麽不願意再等等我?”宋元哭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氣,話湧在喉嚨裏,想說時又被哭聲生生堵住,“我都快去市公安局了,我很快就能有出息了,她都還沒看到我出人頭地的時候。”
宋元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在對母親撒嬌,宋純現在才明白,再穩重成熟的人,對上自己母親也只是個孩子。
無理取鬧這招也只會對母親奏效。
“哥……”宋純搭上宋元的肩膀把他抱在懷裏像個小母親一樣安慰他,“媽她……她……”她哭得更泣不成聲,“她只要你幸福快樂。”
宋元靠着宋純,抱住她的腰,臉上淚痕交錯,沾上了額頭下垂的劉海,臉上印着枕臂的紅痕,薄霧眼眸泛腫。
宋純像宋元安慰她一樣抱着宋元,兄妹倆緊緊依偎着,在哭泣中彼此取暖。
在劉翠雲離開前,宋純原本做好了轉學的打算,不是因為何洲渡這個人,而是因為何洲渡引發的那些流言蜚語她無法忍受。
她從來不是個堅強的人,也不能對任何事都游刃有餘的解決,她寧願當個認輸的逃兵。
而現在,她不想再麻煩家人,突然提出來的轉學只會讓他們替她擔心,為她忙前忙後。
除了流言蜚語,學校裏那麽同情複雜的眼神更讓她無法接受,她覺得自己成了小人國的矮人,每天要高高擡起頭仰望身邊來來往往的巨人。
宋純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抗拒和別人的相處,有時候連程橙都無法和她交流,漸漸放棄尋找話題。
唯一不變的是每天早上那一枝栀子花。
程橙告訴她,她沒來的那幾天栀子花如舊,每天早上她都會在宋純的書桌裏發現一枝,前一天的栀子花大概被那人順手處理了。
宋純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誰,那人也沒有主動找過她,這似乎能算是兩人之間一種無形的默契。
這種無言的默契一直維持在高二下學期何洲渡開始集訓。
文理分班的時候,何洲渡和宋純被分在了兩個班,這不失為一種避免兩人接觸的好事。
從葬禮之後,兩個人沒再說過一句話。
宋純低頭看了眼放滿書本的桌櫃,心裏覺得少了些什麽。
程橙驚訝地問:“一直送你花的是……?”
宋純想搖頭,脖子卻僵硬着無論如何都動不了。
宋元早就能申請調到市公安局了,他卻留在了春榆鎮。
宋純高二的時候他沒有走,高三的時候也沒有。
在別人為了高考填報志願焦頭爛額的時候,宋純已經做好了留學的準備。
“你不去市公安局了嗎?”宋元坐在地攤上幫宋純收拾行李,宋純問他。
宋元意料之中的平靜,疊好手邊的裙子塞入箱裏,“留在家挺好的。”
他停頓兩秒,垂眼低低補充一句:“如果能一輩子留在這裏就更好了。”
宋純想起了兩年前的春節,她和宋元坐在一起,那時想留家不走的是她,想振翅高飛的是宋元,沒想到兜兜轉轉,留下的是宋元,離開的是宋純。
“再檢查一下你的包吧。”宋元拉上行李箱的鏈子,喚回宋純的思緒,“身份證,護照什麽的。”
宋純離開的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斜斜落下,機場外綠樹成蔭,纖薄的樹葉被陽光照得暈染出明亮的光暈。
宋純檢票前回頭望了一眼,隔着攢動的人頭,宋純看見了祖父母,哥哥,父親,只少了一個人。
宋純眼眶一熱,鼻尖泛酸。
飛機起飛的那刻,剛剛進入歌手選秀初賽的何洲渡給宋純發了一條信息。
宋純望着窗外湛藍的天空,層層疊疊的雲團,視線漸漸模糊。
宋純輕聲念詩:“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
原來真正懂一句詩,真的需要感同身受。
宋炳平說她爺爺的那位朋友在日本拜托了自己學生多照看她一下,宋純不大樂意麻煩別人,況且還是隔着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的陌生人,她只敷衍的應了兩聲。
“……不用麻煩了,多謝您。”宋純下了飛機就打通了那位好心人的手機號,“不好意思,改天請您吃飯。”
宋純還不習慣用日語和人交流,緊張的手心冒汗,生怕哪個發音不對導致對方聽不懂或者誤解她的意思。
宋純學的是比較文學,她想,同樣高深的學科,比起其他來說她果然還是更喜歡文學。
異國的風土人情,不算熟悉的語言,宋純腦子裏蹦出一個名字:淩喬。
其實三年下來,她和淩喬的交流屈指可數,尤其是文理分科之後,淩喬選的是理科,高二他開始集訓後宋純再也沒見過他。
不算十分熟悉的兩個人,也許是異國情切,也許是每次見面都太過特殊,宋純對淩喬感同身受。
宋純租了一件離學校不遠的獨立公寓,庭院栽有兩樹櫻花,地上綠草如茵,野花燦爛。
“這個季節櫻花還沒有盛開,請耐心等等吧。”溫聲細語的房東小姐把鑰匙遞給宋純,對她微微鞠躬,笑容情真意切,“您一定會喜歡的。”
宋純還沒習慣這裏的文化,她半僵着後背回禮,“謝謝,我想我會的。”
她語氣誠摯,眼神真情,房東小姐甜甜一笑,對她不吝誇獎:“您真的很可愛。”
宋純臉紅了,不太自然的回應:“謝……謝謝。”
公寓裏的裝潢是和風與西洋風的結合,宋純對和風沒興趣,精致的裝潢沒能讓她多看一眼,宋純蹲在地上攤開行李。
手機屏幕亮了,宋炳平的消息欄發出消息提醒。
宋純看了眼頭像就知道他肯定是要問自己到了沒有,人的感情真的很奇怪,有時候任勞任怨或許都得不到一句話好話,有時候一句簡單的關心都能讓對方在暖意裏徜徉。
宋純正打算回複,乍一眼看到了何洲渡的名字,大腦有幾秒的空白在思考他是誰。
宋純已經忘了兩人上一次交流是在什麽時候,她甚至翻不到上一次的聊天記錄,仿佛他不過是一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何洲渡的消息是在她剛登上飛機時發出來的,她登機前就設置了飛行模式,并不知道何洲渡給她發了消息。
“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但我一向驕傲,所以即使現在你已經到了國外,許多話還是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或許這也是我們錯過的原因。”
宋純怔怔盯着那條消息出神許久,差點忘記回複宋炳平,她笑了出來,有些自嘲的意思。
原來我們錯過的真正原因是沒有同時等到對方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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