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虐待

虐待

程遇行去的是自己的師傅家。

他剛進警局跟着的師傅,是辦案多年,已經退休的老邢警許國慶。

見程遇行風塵仆仆來找自己,老許邊澆花邊笑着問他,“你又遇上什麽想不明白的事了?”

程遇行将李淨的案子,跟自己的師傅,詳細講了一遍。

老許沒有插話,他依舊用一塊抹布蘸上啤酒,仔仔細細擦一盆滴水觀音的葉子。

程遇行說完最後補充了一句:“師傅,您知道那女孩之前的曾用名是什麽嗎蘇小妓!什麽缺德父母,給孩子起這麽一缺德的名兒?”

老許停下手裏的動作,想起什麽似的,

“你說那個女孩的曾用名,是蘇小妓,是娼妓的妓?”

“是啊,父母再沒文化,也不可能給孩子這麽起名。

這父母和孩子,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哪!”程遇行義憤填膺。

“我是說,我知道這個叫蘇小妓的孩子。”老許不緊不慢地說。

“什麽?”程遇行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許沉吟片刻,“大概十五年前,我還在派出所的時候,辦過個案子。這個案子在當時當地,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程遇行問老周:“這個案子......和蘇小妓有關?”

老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是的,我給你打個電話,你明天去北城派出所。調一下十五年前蘇小妓那個案子的卷宗。”

“謝謝師傅。您能先簡單給我說說那個案子嗎?”

老許在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遞給題安,“當時給我心理的沖擊也很大。所以有一些細節還記得。那時蘇小妓大概是十歲,有一天鄰居來派出所報案。鄰居經常聽到她的養父母,歐打她的聲音,也見過幾次她身上臉上的傷疤。根據鄰居的報案,通過我們的調查,可以判斷她的養父母,确實對她有暴力行為。”

“養父母?虐待?”程遇行重複。

“是的。”老許回答。

程遇行聽到老許的話,差點摔了自己手中的茶杯。

老許嘆一口氣:“是。小妓這個孩子是天使孤兒院的孩子。十歲被一個條件挺好,沒有生養的家庭收養。她的養母是全職太太,她的養父是一個事業單位的科級領導。通過調查,這個養父确實是有問題。”

程遇行問:“是……?”

老周點頭,“是。”

程遇行覺得不可思議:“他太太知道嗎?”

“通過審問,他太太是知道的。兩口子□□就有目的性。他太太也是屬于被他精神控制的那種。

但心裏又非常矛盾,在充當幫兇的同時,将仇恨發洩在小妓身上,對她進行虐待。”

“這就能解釋她的養父母,為什麽要給蘇小妓取這樣的名字了?”程遇行突然想起李淨清澈的雙眸,他覺得不忍。

這是怎樣一個命運多舛的可憐女孩。

她曾經遁入的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然後呢?那養父母是不是現在還關着呢?”程遇行希望他們把牢底坐穿。

老許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這件事雖然引起了小範圍轟動。可是當時的法律,也不是很健全,這方面規定沒有定性得很明确。最後只是收回了他們的收養權,然後單位作出罰款決定,就當是懲罰了。”

程遇行瞪大眼睛:“這也太便宜他們了。”

“是啊,沒辦法,這類案件收集證據很困難。而且當事人是十歲的孩子,有很多證詞前後也不一致。只能作罷。記得我當時和你說了一樣的話。”老許拍拍程遇行的肩膀。

“惡魔沒有得到與罪行相應的懲罰,是對受害人的再一次傷害。”程遇行問,“那孩子後來呢”

“孩子年紀太小,只有十三歲,就只能再送回孤兒院。後來我還去孤兒院看過兩次她。大概是過了一年,聽孤兒院的老師說,她被一個單親媽媽收養了。這個單親媽媽是中學老師,丈夫和女兒死于車禍,經濟條件和教育程度,都符合領養條件。新的養母供她讀書,學鋼琴,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從老許家裏出來,程遇行開車,始終無法集中注意力,他的腦子裏不斷回響着老李的話。

十歲,程遇行回想起了自己的十歲。

是每天廚房裏,媽媽做飯飄出的香味。

是老爸從身後,突然拿出的禮物。

是和同學們踢球打鬧的夏天,還有冒着氣泡的橘子汽水。

十歲自己的煩惱,不過是,今天打球輸了,明天放學爸爸來接晚了,或是哪天自己養的小鳥飛走了。

——可是,還有看不見的地方,有一些不被祝福,不被上天眷顧的孩子,顫顫巍巍提心吊膽地活着,等待命運的分配。

他們沒有錯,他們只是不小心來到了這個世界。

程遇行從北城支行回到隊裏。

肖鳴低聲示意他,“李淨的母親,來接李淨回家了,人家已經開好了各項證明,證明李淨有心理方面的疾病。”

李淨養母叫李蕙,四十左右年紀,彬彬有禮謙遜儒雅,穿着樸素淡雅,是知識分子的氣質。

李蕙微微欠身抱歉地說:“十分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家小淨,三年前在醫院确診妄想症,俗稱為癔症。發病的時候,會有很多天馬行空的想法。”

程遇行看了看病歷,擡頭問她:“之前有過這樣的情況嗎?我的意思是,她會憑空想出來一件事,然後自己以為是真的嗎?”

李蕙擔憂地點點頭,“是的,不久前有天晚上,我進小淨房間給她送牛奶。我看到她站在陽臺上的角落自言自語。走近了一聽,吓得我頭發根都豎起來了。她看着窗外說:‘你怎麽來了?’”

“能确定窗外真的沒有人嗎?”

李蕙肯定地說:“我家住六樓,陽臺外不可能有人。”

李蕙頓了頓:“小淨是個可憐的孩子。在我領養她的時候,聽孤兒院的人說,她在上一家收養她的家庭,受過一些傷害和虐待。可能就是那時,小淨的精神受到了刺激。”

程遇行問她:“那是什麽原因讓您決定收養她的呢?”

李蕙的眼圈紅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那時躲在孤兒院老師背後的小淨,怯生生地喊了我一句‘媽媽’。我一下想起了過世的女兒,抱着小淨泣不成聲,毫不猶豫地收養了她。”說着,李蕙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程遇行給李蕙遞了紙巾盒子。

李蕙接過去擦了擦眼睛,低聲道歉:“抱歉警官,我情緒失控了。是因為想起了我女兒出車禍的往事。”

程遇行寬慰李蕙:“請您節哀。好在有李淨陪在你身邊。”

“是啊。李淨從小就是懂事聽話的孩子。這麽些年我們娘兒倆相依為命,就像親生的母女一樣。”

“李女士,只有證言,沒有物證等其他形式的證據,不能做出有罪判決。孤證不能作為證據。

李淨的案子現在還有疑點,我們會繼續偵查,需要痕跡專家進行鑒定。如果确實找不到證據,且排除李淨殺人的可能。能确定是李淨的妄想,我會向上級禀明緣由。我沒有權力,直接釋放嫌疑人,需要走一定的程序。您在家等候消息吧。”

李蕙哭着走了。

程遇行拿出在北城派出所調出的檔案,仔細翻看當時的蘇小妓案。

十幾年前相機的像素不是很好,但依然能看出來她身上的新傷舊痕。

當時鑒定中心給出的結果,是一級輕傷。

這是生理創傷的結果,但是心理創傷卻沒有給出鑒定。

在十幾年前還沒有“心理健康”,這一明确的概念。

心理創傷無法量化和感知,容易被人們忽略。

沒有有效的心理疏導,那些傷害會在受害者心中生根發芽,一點點竊取掉他們的心靈養分,在以後的生活中逐漸顯現出來。

程遇行想,李蕙說李淨是三年前發病的。

其實不然,在十歲李淨被養父母虐待的時候,已經埋下了發病的種子。

也許比十歲還要早。

傷害是一瞬間發生的,撫平傷害卻要用一生。

李淨被釋放的那天,程遇行在場。

在李淨出來之前,他給了李蕙一個電話號碼,是心理咨詢中心的電話。

這個心理咨詢中心,是程遇行的朋友周淮舟開的。

周淮舟從國外學成歸來,在心理咨詢和疏導這一方面,在國內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李淨簽好字之後,依然是有禮貌地和警察道謝。

李蕙沖上來抱住女兒泣不成聲。

李淨則不斷地拂着李蕙的背,輕聲安慰她:“媽媽,對不起。”

好像媽媽比她更需要安慰。

過了好一會,李蕙的情緒終于好了一點。

她去不遠處開車,程遇行和李淨并肩站着。

李淨突然看着程遇行,認真地對他說:“程警官,小偉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我的妄想。”

李淨的眼神,依然是一覽無餘的純淨。

她十分清醒,像在陳述一件真實的事情,絲毫沒有精神病人的恍惚。

程遇行告訴她:“如果你能想起任何關于小偉的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李淨點點頭,突然她憂郁陰霾的臉上,展現出向日葵一般明媚的笑容。

程遇行順着李淨的眼光望去,李蕙開着車過來了。

李淨向題安道謝,之後坐上了車子的副駕駛座。

程遇行的目光落在了汽車後視鏡上,挂着的一個水晶相片。

相片裏的人不是李淨,但和李淨剛才一樣,像向日葵般明媚地笑着。

李蕙看到題安看相片,她解釋:“這是我去世女兒的相片,她叫禮淨。”

程遇行點點頭,目送她們離開。

兩個月後的一天,程遇行出外警任務結束。

太累了,回到家就大字型躺在了床上,他拿起手機随便地翻着。

突然李蕙的電話號碼,映入程遇行的眼簾。

猶豫了一下,程遇行還是撥通了李蕙的電話。

“您好,是李蕙女士嗎?”

“您好,程警官,我記得您的電話號碼。”

“我想問,最近李淨還好嗎?沒有再說自己殺人的事情吧?”程遇行問。

李蕙說:“沒有再提自己殺人的事了。”

“您去過心理咨詢中心了嗎?”

“......沒有。之前我帶着她去過類似的醫院,住院病房裏各種各樣的精神病人,都在一起關着。李淨住了幾天,我感覺她受到了驚吓。

所以舍不得把她再送進那種牢籠。”

程遇行解釋道:“您大概是誤會了,心理咨詢中心和精神病醫院不是一個概念。心理咨詢中心偏向于心理疏導和治療。這樣吧,如果你覺得有顧慮,我可以帶我心理師的朋友,去您家裏一趟。”

他聽到電話那頭的李蕙,猶豫了片刻,“好的,謝謝您程警官。我用短信把地址發給您。”

李蕙頓了頓:“但......得過了二月份。”

程遇行去心理咨詢中心找周淮舟。

周淮舟剛送走一個來咨詢的病人,一只手揉着太陽穴,一只手接了一杯咖啡。

看到他走進來,周淮舟笑着說:“程遇行,你小子終于露面了。

我記得最後見你,還是去年冬天。

怎麽着?需要點什麽心理咨詢服務?是不是失戀了?”

程遇行拿過他手裏的咖啡喝了一口,一屁股坐在了周淮舟辦公室柔軟的沙發上,“失戀你大爺。我沒有時間戀愛,更沒有時間失戀好嗎?”

周淮舟白了程遇行一眼,“那你來找我是幹嘛?我告訴你啊,從你進門,計費就開始了啊。一會兒走的時候記得結賬。”

程遇行将手裏的抱枕扔向周淮舟,“你哪天有時間,跟我去個病人家裏。”

周淮舟一伸手接住了抱枕,“呦,□□啊,那價格可高哈。”

程遇行說:“你鑽錢眼兒裏了?純屬為人民服務,沒有報酬。”

周淮舟撇嘴,“那我可不去。”

程遇行挑眉,“莉莉知不知道你的志向,是交夠九十九個女朋友?而她才第十六個。”

周淮舟無奈地攤手,“好吧,算你狠。說說情況吧。”

程遇行事無巨細地給周淮舟講了李淨的情況。

周淮舟思忖片刻,跟程遇行确認,“你說,你看到了李蕙車上,依然放着她去世女兒,禮淨的照片?”

程遇行說:“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禮淨去世已經十年了,李蕙為什麽還把她的照片,放在一擡頭就能看到的地方?”

程遇行反駁:“這個挺正常吧?一個媽媽對自己女兒的死,耿耿于懷,忘不掉也是很正常的吧?”

周淮舟提醒程遇行:“忘不掉和不想忘是兩回事。”

程遇行問:“你想說什麽?”

周淮舟說:“我想說的是,李蕙隐瞞了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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