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雲鎮

雲鎮

北城的冬天,大雪紛飛,成了銀裝素裹的冰雪童話世界。

過年了。

這是十歲以後,謝子衿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過年。

十歲前的謝子衿最期待新年。

除舊迎新,除了外公會買新衣服新鞋子給壓歲錢吃豐盛的年夜飯,鄰居的叔叔阿姨們也會悄悄給點小紅包。

謝子衿捧着一堆紅包,高興地在院子裏繞着跑圈圈。

那時的他懵懂無知,快樂是那麽簡單又純粹。

後來,外公收養了一只貓,謝子衿會把他的壓歲錢分成兩半,一半給了貓。

說起貓。

有一年,院子來了一只流浪的貍花貓,被心狠惡毒的人打得一身傷,還壞了一只眼睛。

外公見那貓凄涼,鎮上沒有獸醫,他去圖書館查閱了動物相關的著作,為可憐的貓治療。

那時,謝子衿七歲,他懷裏抱着奄奄一息的流浪貓,遍體鱗傷的小貓像被抛棄的易碎品,輕輕一碰,似乎就會分崩離析。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易碎,不堪一擊。

最後,在外公的治療下,貓的眼睛還是沒能保住,失去了右眼,但貓的生命力極其堅韌,離奇地活了下來。

謝子衿看着原本幾乎動彈不得的小貓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它會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裏,坐在院子裏的大石頭上,曬着太陽,慢悠悠地舔着毛。

哪怕沒了一只眼睛,哪怕是曾遭受遍體鱗傷,它都不曾放過生命。

看着歷經磨難依舊頑強活着的小貓,年幼的謝子衿受到了沖擊,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綻放在生命中的堅韌。

求生,大概是本能吧。

正是年幼時,他對生命的強烈感受,驅使着往後深陷泥濘的他,不曾放棄過自己的生命,永遠堅強,永遠樂觀,永遠向陽而生。

外公收養了流浪貓,起名兒叫春天,願它往後餘生裏全部是一片盎然的春天,生機勃勃,無風無浪,不用露宿風餐。

從那以後,貓成了謝子衿的玩伴,鄰居的小孩兒看到瞎了眼的貓,總會吓得退避三舍。

謝子衿則覺得貓和他存在挺多共同點的。

例如,他們都沒有父母,他們都是同種族裏的異類,他們都是外公養着的……

貓很有靈性,流浪的生活使得它練就了一身強大的捕獵本領,它常常把捕獵到的老鼠送給外公,吓得謝子衿哭着罵它是壞貓。

外公則是蹲下,溫柔地揉着貓腦袋,笑得滿臉褶子,“謝謝春天的禮物,春天真乖。”

貓得了誇獎,會高興地對着外公“喵喵喵”。

哄了貓後,外公繼續哄吓哭的謝子衿,他掏出手帕,給謝子衿擦眼淚,耐心地解釋,“春天不是故意要用老鼠吓我們的,而是感謝。”

謝子衿紅着眼眶,困惑了。

外公摸了摸謝子衿的腦袋,“捕獵老鼠是貓的天性,找到食物是活下去的機會,沒了食物,它們會餓死。在春天的世界裏,這抓到的老鼠是它的盛宴,它把盛宴當作謝禮,送給了我。”

謝子衿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着慈祥的老人和乖巧的貓。

那一刻,他明白了知恩圖報,明白了溫柔以待,以至于他未來無論走過多荊棘的路,他都沒有因痛苦無措而選擇堕落于黑暗中。

成功救治了流浪貓,外公一退休的老建築師居然迎來了事業的第二春,莫名地成了鎮上的獸醫。

若是鄰居家的雞鴨鵝豬牛羊出了事,總有鄰居會提着小禮物登門拜訪,向外公求教治療的方法。

謝子衿特別不解地看着外公有模有樣地向別人支招,他趴在桌子上問,“外公外公,你不是學建築的嗎?你說過給看病的是醫生,可你是建築師啊。”

外公把那本陳舊的動物醫學推到謝子衿的跟前,語重心長地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不是假的,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努力,就算到了外公這歲數,也能僥幸做個獸醫。”

活到老,學到老。

後來,謝子衿被血淋淋的現實痛擊,清楚地知道知識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那漫長的七年裏,他無數次在猝死的邊緣中掙紮着,也要完成那堆得半米高的卷子。

外公去世後,貓不見了。

聽說貓失足掉下了河裏,被淹死了,又聽說是貓自己跳河求死的……

他把貓埋在了外公的墳旁,寧秀芹把老家的宅子賣了,帶着他去了海城。

時至今日。

謝子衿總會想起和外公相處的點點滴滴,若沒有溫柔慈祥的外公,若沒有受外公潛移默化的影響,現在的他,會走向何方?會不會堕落?

遲朝衍的聲音傳過來,将發呆的謝子衿拉回了現實,“崽,快看看,正了嗎?”

謝子衿看到遲朝衍站在凳子上,忙活着貼春聯,他趕緊走過去扶住凳子,“你小心點,正了正了正了,快點貼,快點下來。”

遲朝衍出生富貴家庭,骨子裏透着一股浪漫主義,就喜歡搞這種儀式感滿滿的。

貼了春聯,遲朝衍又忙活着把窗花和吊飾等飾品貼到牆上,短短半個小時,公寓裏充滿了新春的氣氛。

謝子衿看着滿屋子喜慶的紅,眉眼裏帶着溫柔的笑,笑着笑着,他的眼眶有點紅了。

許久沒過年了,莫名地有點感動。

柳如雅早早就寄了三十幾個快遞過來,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備齊了,特意給兩個小朋友買了紅當當的衣服。

又是挑的情侶款。

新的一年,小情侶要紅紅火火。

忙完的遲朝衍走過來,從身後抱住發呆的謝子衿,敏銳地感受到他情緒的波動,“崽,怎麽了?”

謝子衿搖了搖頭,往後靠在遲朝衍的懷裏,“沒,就……”

“就什麽?”遲朝衍揉了揉謝子衿的腦袋,“嗯?”

謝子衿轉身,将臉埋在遲朝衍的肩頭處,低聲說,“來年春天,挑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帶你去見家長。”

遲朝衍頓住了,沒反應過來,“……什麽?”

謝子衿解釋,“帶你去見我外公。”

見過了家長,我們可以開始談婚論嫁了。

謝子衿出生在一個邊遠的小城鎮,民風淳樸,風景美如畫。

故鄉的碧空如洗,蔚藍的色調鑲嵌着棉花糖般的軟雲,黛色山川、神秘島嶼、綠油油農田、曲徑通幽的鄉間小路,成了謝子衿記憶中最懷念的畫面。

大三前的一個暑假,謝子衿帶着遲朝衍跨越千山萬水,回到了那一個小城鎮。

沒有直達的飛機高鐵,他們轉機轉車,路途長達四十多個小時,終于來到了謝子衿的故鄉。

雲鎮的夏天不算熱,迎面吹過來的風卷着微微的涼意,遲朝衍推着行李箱,跟在謝子衿的身後,走在凹凸不平的碎石小路上。

謝子衿舉目望去,入眼的是藍天白雲,道路兩邊盛夏茂盛的水稻,風吹過稻田,送來了一陣嬉鬧的笑聲,遠處有一群淘氣鬼在田間打鬧。

“遲朝衍大狗狗。”

謝子衿轉身,對遲朝衍露出燦爛的笑容,“歡迎你來到我的家鄉。”

遲朝衍随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機,“咔嚓”一聲,按下快門鍵,将此刻的美好定格成瞬間。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風景如畫的雲鎮裏,養出了謝子衿這麽清爽明媚的少年。

真好。

遲朝衍提前訂了一個庭院,跟着地圖到達終點時,謝子衿頓住了,看着熟悉陳舊的庭院,他遲遲不敢邁步走進去。

“真是這裏麽?”謝子衿的眼眶發熱,轉頭向遲朝衍确認。

遲朝衍下巴微擡,“是這裏。”

謝子衿的鼻尖一酸,觸景生情使得他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他的指尖輕輕地觸過微顯得陳舊的木門。

門換了新的。

記憶中,他們家是雙開門,左門有一塊是補過的,用小木板釘得歪七歪八,是年幼的謝子衿鬧着要親自釘上去的。

“吱”一聲,謝子衿将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是幹淨別致小庭院,格局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外公原來種田的那一塊地改成了花田,鮮花在盛夏綻放,整個院子都帶着香。

外公走後,寧秀芹把庭院賣掉了。

對寧秀芹來說,這一方曾經養育她的土地,已成了過去式,也是她今生最不願意涉足的地方。

這裏雖然記載着她美好純真的童年,但是同樣記錄年輕被騙時絕望又苦痛的記憶,這裏還養育着她一生無顏面對外人提起的私生子。

寧秀芹有了新的家,會在海城紮根,她自然不會再踏入深淵之處。

賣掉那庭院,對她來說是一種儀式感,一種徹底與過去割離的儀式。

雲鎮的風景色調是明媚的,但如此燦爛的陽光,卻沖不散某些人的陰郁,可惜又可悲。

對于謝子衿來說,離開雲鎮又何嘗不是一種可怕的割離,把他身上的陽光全部抽離,推他下冰冷的深淵中。

謝子衿曾想,他也算是僥幸地來到了這世界。

若是寧秀芹再早一點發現被騙三了,那他百分之九十九胎死腹中了,也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

謝子衿轉頭,深深地凝着站在陽光底下的遲朝衍,又一次感到确幸,幸好他來了,還遇到了想攜手共進之人。

“這裏以前是菜田。”謝子衿指着那一片花海,“工科男才沒那麽浪漫種花,我們都是搞最實際的,種種菜,純天然無添加,煮飯時随手摘幾根下鍋。”

謝子衿走到了人工湖旁,對着湖內精致的景觀設計直搖頭,“還有這裏啊,以前是養魚蝦蟹的,全部都是最最最新鮮的食材。”

細心地環視了一圈,謝子衿的眼眶發紅,眼底凝着熱淚,語氣都帶着幾分哽咽,“……十年了,這裏沒怎麽變。”

他以為,庭院的新主人會推倒重建,這裏會成為一片廢墟。

這麽些年來,謝子衿不敢返鄉。

從前,返鄉的交通、住宿、吃食,成本太高,勒着褲腰帶過日子的他,折騰不起。

後來,他寬裕了一些,又因沒有完成外公的遺願,不敢回來見外公,他更加恐懼,昔日的庭院不複存在,他所有的溫暖都随風飄散,他是真的怕。

謝子衿走到院子的牆下,青苔爬滿的牆上,隐隐約約可以看到一些被風雨腐化的字體,是建築力學的計算。

他伸手輕輕地摸着牆上的凹凸,吸了吸鼻子,“外公喜歡在牆上教我算數。我總是擔心,牆被劃花了,不好看。他卻說,這是另一種建築藝術的表達。”

從前他不懂,現在他懂了。

遲朝衍走過來,伸手将謝子衿摟住,看着牆上模糊的公式,感嘆一句,“他一定是一個很有趣很溫暖的老頭子吧。”

可惜,不能見上一面。

謝子衿咬了咬唇,用力地點頭,“嗯。”

遲朝衍對這位素未謀的老建築師肅然起敬,他的指尖落在那布滿歲月痕跡的字體,心底發熱。

謝謝您,把最好的謝子衿贈予我。

遲朝衍把了解到的資料告訴謝子衿,“這座庭院的主人很喜歡庭院的設計,買下來後,沒有進行大幅度的整改,反而是沿用了庭院原有的設計,在不改變整體的基礎上,他進行了一些翻新。”

外公曾被譽為“天才設計師”,院主是慕名買了這個設計完美的庭院,所以一切才保存地這麽完整。

謝子衿走到了小兩層的屋子裏,依舊是原來的布局,他推開了他的房門,除了家具換了新的,一切如常。

主卧、書房、琴房……全部都在。

他的童年,被完好地保存下來。

謝子衿感慨冷靜後,忽而意識到大問題,“不對,你租了一整個庭院嗎?”

“嗯,租了三個月。”遲朝衍将謝子衿拉到庭院的小涼亭裏坐下。

“什麽?”謝子衿震驚了,“我們應該只留半個月,你租三個月?我有窮得很低調嗎?”

“不能短租,三個月起步,我們住一個月吧,留久一點,我想看看這裏的日出日落,想走走田間小路,感受感受風土人情。”

我想深入感受這一美麗的小鎮,走你走過的路,看你看過的風景,也算是遲來地參與了你的童年。

“三個月……”謝子衿開始在旅游App上搜,嘀咕着,“得多貴啊。”

遲朝衍:“……”

習慣心疼錢的謝子衿表示,“我主要是擔心你遇到殺豬盤了。”

“我是豬嗎?”

“你是狗,成語都說豬狗不如,所以豬狗不分家。”

遲朝衍:“……”

四舍五入,就是在罵我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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