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色
天色
時針轉過十點。
天色盡黑。
高木撐着傘拎着夜宵回來,幾名同事高呼一聲“感謝”,從高木手裏接過已經冰涼的飯菜,高木涉搖搖頭,左手放下還沒送出的餐盒,右手脫下潮濕的外套,頭向一旁扭着。
“又在瞅佐藤警官?”幾個同事嘻嘻哈哈地打趣,“別看啦,她在旁邊審訊室呢。”
“喏,就是今晚下澤那起殺人案、未成年嫌疑人的房間。”
高木略黑的臉泛起微紅,轉移話題,“還不确定就是未成年……咳咳,我去叫她一聲,今晚忙活到現在,一口飯都還沒吃。”
于是裝着餐食的塑料袋剛沾上桌面,就又被高木拎起來。
在這時,審訊室的門吱呀一聲,突然打開。
“佐藤警官!”高木剛擡起手臂,就見佐藤美和子身邊跟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他幾個大步走過去,目光疑惑地看了看跟在佐藤身後的少年,又挪向佐藤,眼神裏的困惑不言而喻。
佐藤搖搖頭,“沒有解除嫌疑……”
女人将頭湊向高木的耳側,避開少年的視線,用微不可查的氣聲說:“剛才法醫驗屍結果出來了,你等會兒看了就知道。”
眼睛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少年的反應——
對方只是盯着不遠處辦公桌上的表發呆,不一會兒又低着腦袋看腳尖,似乎對他們的談話沒有一絲興趣。
她拍拍高木涉的肩,轉身又恢複音量,“只是帶他出來去趟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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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沒看到男人瞬間爆紅的耳朵。
“這種事情交給我就好了!”佐藤的話音未落,高木就像在主人面前昂首挺胸的哈士奇一樣,忙不疊地接過工作。
“去廁所是附帶的。”半垂着腦袋的少年突然冒出聲,尾音帶着一點點暗啞,像極了伸了個懶腰後跟人撒嬌的貓,“重要的是紅豆年糕湯。”
紅豆年糕湯。
聽到這五個字,高木下意識一怔,他低頭望向身側,攥緊的掌心裏只有兩根提手,延伸向不透明的赤金色包裝袋,從外面看,根本沒法分辨裏面裝了什麽。
“你怎麽知道他買了……”佐藤皺眉,質疑的問話還沒完全吐露出口,就被高木打斷。
“你鼻子真靈。”高木稱贊道。
“嗯,超靈的。”少年敷衍的點點頭,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兩只小魚勾,想把渴求的飯食從對方手裏釣出來。
他攤開雙手伸到高木面前,“紅豆年糕湯——雖然涼了,但我不會介意的。”
這孩子……未免也有點太不客氣了。
高木和佐藤對視一眼,齊齊在腦海中無奈嘆氣。
天氣不好,夜也深了,警局裏仍有憂心如焚的報案人。
“謝謝您,警官。如今佑希不在了,家裏只有女兒一人,我實在放心不下。”說着說着,他竟不自覺紅了眼眶,“佑希已經失蹤一周了,我實在不願意往壞的方向去想……”
不遠處說話的是一個年紀約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穿着一套淺灰色的磨毛西裝,後背和手肘處滿是褶皺,腳上一雙并不相稱的嶄新皮鞋,臉上架着的金絲眼鏡遮掩住略顯疲憊的雙眼,透着一股文質彬彬的氣質。
和他談話的警官拍拍男人的肩,嘴裏說着安慰人的話,眼神卻沒什麽波動,“飯田先生,我們會盡全力調查貴夫人的失蹤情況,當然,您這邊也要照顧好自己,就算是為了女兒,也要打起精神來。”
飯田深深鞠了一躬,步伐飄忽地離開了。
“怎麽了?”佐藤望向少年,對方的視線不知何時已經跟着飯田走出了一段距離,“有什麽問題嗎?”
“……”少年抿住嘴,施施然收回視線,搖搖頭。
高木沒在意這些,佐藤暗暗把少年今夜難得的“異常”行為記在心底。
老警官這時踱步走過來,用下巴指了指高木佐藤兩人中間夾着的少年,“怎麽,你們的還沒結束?”
“前輩好。”高木、佐藤問好,而後苦笑,搖搖頭,“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若是在犯罪嫌疑人面前承認自己對于案件的調查毫無進展,豈不是躺平了攤開臉讓對方在上面踩。
老警官瞥了眼少年,沒說話,熟練地從煙盒裏抖出煙嘴,低頭用嘴皮一夾,歪歪扭扭的香煙便叼在嘴角,“你們這好歹有屍體,有犯罪嫌疑人,我這案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總不會是意外得罪人被沉了海,或是被人販子拐去了國外吧?一個母親放着懂事的女兒,老實的丈夫不管,就這麽消失,我看,八成吶……”
他長長吐出一口煙氣。
“……八成啊,是跟小情人私奔,離家出走去了!”他一邊說着,眼神飄到了佐藤身上。
他對這位直爽潑辣的女刑警頗有微詞。
佐藤剛來刑警隊時,兩人一起合作辦過案子,期間兩人對調查方向的側重點不同産生了分歧,一向仗着自己前輩身份對其他新人頤指氣使的他,卻在一個新人女刑警身上栽了跟頭,對方堅定地和他“對着幹”,氣人的是,還比他更早破獲案件——這證明對方的思路才是正确的,雖然最後嘉獎的名額裏也有他一份,但周圍的同事哪個人不知道這是佐藤的功勞?
那次之後,他總覺得局裏的人看他時眼神躲閃,似乎都在底下偷偷議論他。
都是佐藤的錯!如果當初佐藤能勸住自己,而不是在衆人面前鬧得那麽難堪,自己肯定會虛心接受佐藤的意見,嘗試另一種調查思路。
都是佐藤的錯!
果不其然,對于這種惡意揣測“受害人”的言論,佐藤是忍不了的。可惜聽不下去又怎樣?當面頂撞前輩,就算是近期在警局裏最得風光的佐藤也得道個歉吧?不尊重前輩,能力超群又能怎麽樣?
他心底暗笑,煙熏的黃牙在煙嘴上碾了碾。
“前輩。”佐藤擰住眉頭,剛要開口辯駁,身邊忽的傳來一陣“呼嚕嚕”的聲音。
緊跟着,“哎呀!”一聲。
只見高木右手無措地拎着空袋,左手端着剩餘的飯盒——裏面的湯汁險些灑在地上。
凝滞的氛圍突然打散。
佐藤回頭一看,剛才還本本分分待在原地的少年此刻正端着一碗湯,牙齒輕輕咬住碗,上唇浸在紅豆沙做成的湯裏,正像一個雨天池塘裏吐泡泡的魚。
“噗嚕嚕嚕嚕——”
還是條肺活量不錯的小金魚。
老警官的臉突然陰沉下來,“這就是你們羁押的嫌犯?管不好人?我可以幫你們管!”
擡手就往少年的頭上招呼過來。
佐藤一下回了神,毫不費力地就把少年擠到旁邊,不動聲色、輕飄飄地躲開老警察的手,趕在對方開口前道,“抱歉前輩,我們這裏還有一名嫌疑人,為了避免風險,還是應該盡快把他帶回審訊室。”
說完,她鞠了一躬,挽起“嫌犯”的手臂,徑直離開。
“哎?不去廁所了嗎……”高木愣了下,緊跟着鞠躬離開。
“哐啷——”審訊室的門,又一次關上。
高木有些尴尬地站在門口,看着少年和自己的暗戀對象相當自然地坐在審訊桌的兩端,他舉了舉袋子,“佐藤警官,一起……在這兒吃個晚飯?”
一間四方房間,中央擺着鋼鐵桌椅。
警察和嫌犯如同好友一般,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
這場面着實怪異,但在場的三位——一個心大到心裏只關心暗戀對象,一個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飯,一個眼裏只有紅豆年糕湯壓根不在乎這尴尬的場景。
“你……”佐藤用叉子穿過碗裏西蘭花的梗,似乎是終于想明白了什麽。
“唔姆唔姆~”少年吃的開心,年糕填滿兩腮,像是囤糧的倉鼠,聽到對面的聲音,擡眼望過來,“唔……是看在紅豆年糕湯的份上。”
“我叫平井。”
“什麽?”高木的筷子掉到地上。
一整晚都沒問出來的個人信息就這麽突然到手了。
“這家的年糕不夠糯,順便提前說一句——”平井晃了晃手裏的塑料小勺,“有緣再見。”
“什麽?”佐藤的筷子掉到地上。
下一秒,審訊室的門突然打開,留着小胡子的胖警官,在場兩位的頂頭上司——目暮十三人未到,聲已至。
“一晚上辛苦了。下澤殺人案已全權移交出去,佐藤、高木老弟,你們倆不用再管這件案子。”
佐藤騰地站起身,金屬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不讓我們管?那平井呢?”
“平井?哦,你說這位少年啊……”
目暮剛要解釋,一個略顯輕佻,帶着笑意的嗓音從背後插過來:
“當然是由我們接手。”
目暮警官略低下頭,側開身,讓出門口的人。
男人戴着黑色墨鏡,身材高挑,一身黑衣,他分明是剛從大雨傾盆的屋外進來,鞋面衣擺上卻沒有沾染一絲水汽。他扶着門框探進身來,那雙手白得透明,仿佛能透過皮膚看到跳動的青紫血管。
他個子極高,盡管臉上帶着笑意,也有股說不上來的壓迫感,這種感覺在他走近時更甚,佐藤和高木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屏住了呼吸。
他屈起指節,在平井右側站定,彎下腰,敲敲桌子:
“來聊聊吧,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