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自從張誠去世後,張曼曼總是回避自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裏。

以前是在學校,後來工作了,租了房子,再後來搬到現在的住處,這些年來,她來來回回,每當在老房子裏待到天色将晚,就仿佛有種奇怪的壓抑感襲來,讓她不得不離開。

這裏的一切陳設還保持着原樣,桌椅沙發家電上罩着防灰塵的紗布,張曼曼開門進屋,首先去打開南北的窗戶,讓午後的秋風吹了進來,然後掀開了沙發上的罩子。

“不用換鞋了,”她朝門邊的梁澍說,“直接進來吧。”

梁澍答應:“好。”

他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進來後第一眼看去,還是眼前一亮。

這裏和剛剛才出來的季家那種溫馨素雅的裝扮相比,幾乎不像一個時代的室內設計。

有的人享受極簡主義的闊朗,但很顯然這個地方的主人恰恰相反,享受的是極繁主義色彩缤紛的安全感。

梁澍在一張餐邊桌前停留,張曼曼過去揭開了上面的防塵布,胡桃色的木桌上,鋪着綠色的桌布和米色镂空蕾絲桌旗,一旁立着的玻璃門同色木櫃裏,是琳琅的餐具器皿。

“你就坐這裏,”張曼曼打開櫃門,彎腰挑選,“這裏應該還有些飲料,随便喝一點。”

梁澍沒有坐,他站過去,探身去看那些光是看着就很治愈的器物,張曼曼瞥他一眼,笑說:“趕得上之前見過的杯子之和了吧?”

“很好看,”梁澍也微笑,“這裏都很好看。”

“我爸特別擅長給我找一些小的快樂,他說色彩是很美好的東西,哦對了,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做什麽的吧?南屏湖往西,有個鮮花市場,他以前那邊的花卉培育員,我還一度想學園藝園林的專業呢。”

梁澍問:“那為什麽後來沒有學?”

“因為事實證明我真的沒有養花種草的天賦,而且我也喜歡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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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曼曼取了一個淡藍色櫻花陶瓷杯,一個纖細玻璃郁金香印花杯,遞給他:“去洗一下,我去拿飲料。”

從小倉庫拿了飲料出來,張曼曼發現梁澍站在客廳那側角落,那裏有個小小的龛桌,上面擺着張誠的遺像。

她放下飲料,走了過去。

梁澍扭頭看她。

張曼曼微笑了一下,過去,桌上挂着白巾,她取了把遺像輕輕擦過一遍,看着上面那張平和笑着的臉。

“上個香吧。”她說。

梁澍取香點了,無聲地祭拜,張曼曼在旁邊看着,覺得這一幕令人動容。

她已經沒什麽親人了,爺爺奶奶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也沒有其他的親戚,張誠的遺像擺在這裏,只有她偶爾過來看看,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僅剩不多的人惦念。

梁澍把香插好,在袅袅煙霧裏輕聲說:“姐,你長得很像張叔叔。”

張曼曼一笑,看着遺像,“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我爸,但我應該也挺像我媽,不然也不至于像你媽了。”

繞口令似的一句話說完,梁澍目光凝滞了。

張曼曼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覺得這是一種緣分嗎?反正我覺得,還挺美好的。”

梁澍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如果是純粹的巧合,那确實很美好。”

“這種事就說不好了,”張曼曼卻想得很開,“也許,你爸的審美就是非常統一,也可能他就是因為兩個人相似才會選擇我媽,但也有可能,他們之間就是有感情,事情往簡單了想,就真的可以變得很簡單,最重要的是,這些都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梁澍看向她:“你也不會覺得不公平,不對嗎?”

張曼曼微擰了眉,反問:“你有沒有問過你爸?”

“問什麽?”

“問他為什麽要找一個和你媽長得那麽像的人結婚,問他怎麽想的,問他有沒有覺得這樣做不對,還是說你什麽都沒問,就直接下了論斷,認定他以身實踐替身文學……”

“我問了。”

張曼曼一愣:“?”

“我問了,”梁澍重複道,“他說他和白韻阿姨結婚,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白韻阿姨長得像我媽,第二,因為白韻阿姨知道第一點,還是非常想和他結婚。”

張曼曼本以為自己不會驚訝,因為她早就知道了,但這些直接說到了明面上,還是讓場面冷了下來。

半晌,她看了看張誠,垂眸小聲說:“去那邊說吧。”

——這個弟弟總的來說,還是有很重的心事的。

這瓶果汁是她上次清理的時候留下的唯一,現在距離過期僅剩一個月,但沒關系,哪怕就剩一個小時也能喝。

她快速打開,給兩個杯子都加滿,然後把陶瓷杯推給對面的梁澍:“喝吧。”

梁澍:“謝謝。”

“別客氣,啊。”張曼曼随口說,她太渴了,一氣灌下半杯後才又說:“所以你真的很在意你爸後來找了個,嗯,嗎?”

“我本來不在意,”梁澍看着她,“本來一點兒也不在意。”

“那為什麽現在開始在意了?”

梁澍沒有立刻答話,只是謹慎地看着她。

張曼曼茫然片刻,遲疑地問:“你不會是……因為我吧?”

梁澍緊緊抿着唇,“白韻阿姨她,把她自己放到了很尴尬的境地,也把你放到了很尴尬的位置。”

張曼曼:“那是她想放就放的嗎?我可從來沒給你爺爺和你後奶奶臉。”

“我知道,”梁澍自己也覺得頭痛,“我知道。”

“是,有的時候我就是會生氣,因為我是個有情緒的人,在事情發生的當下我不可能沒反應,不在乎,完全不當一回事,”張曼曼認真地說,“但她的婚姻到底是什麽樣,那是她的人生,她的選擇,是她自己應該負責的,我不覺得我有幫助她取得丈夫的家人的好感的責任,也不可能允許她左右我的人生,為此,我寧願承擔世俗倫理的壓力,無論她對我的母愛是不是像她說的那麽真——以上,是我在二十五歲時給自己的忠告,我也正在踐行,成果不錯,這幾天都很開心,所以,”她重新一笑,“這個話題到今天為止,你和我都不要再糾結了,好嗎?”

她就這麽盯着梁澍,就這麽等着回話。

梁澍被這樣的目光看着,居然真的覺得什麽都能扔到一邊了。

全是浮雲,全是庸人自擾。

窗外忽然吹來一陣風,挂在陽臺邊的風鈴叮當作響。

涼意和清音同時襲來,他晃了晃手中的青梅果汁,久違地感到了疏朗,空闊,仿佛從內而外都暢快了。

“快點喝,今天就這一口喝的給你,我們還得打掃衛生。”

好吧,這句話就讓人更,涼了。

梁澍不死心:“真的只有一瓶嗎?”

張曼曼:“嗯,就一瓶,還想喝的話一會兒樓下小區裏的小賣部我再給你買,但這要看你表現。”

梁澍馬上說:“我特別擅長打掃衛生!”

——兩個擅長打掃衛生的人一起做事,效果還是很顯著的。

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來看,兩個小時後這個家裏還是稱得上一塵不染了。

張曼曼在房間找衣服,梁澍站在窗邊伸手撥弄那串風鈴,窗外原來正對着一條筆直的街道,行道木是法國梧桐,所以風聲中又伴随着樹葉間的嘩啦聲響,在這個地方,随風吹來的聲音成了一種自然的混合體,有着沁人心脾的秋天的氣息。

張曼曼從房間出來,看見他正閉着眼睛,夠着脖子,在努力嗅空氣的味道。

這人一旦跨過成年這道坎,好像一夜之間,就從一個青澀的少年人成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青年了,他還是很瘦,有清晰的下颌,修長的身形,寬松的衣服被風吹得飄蕩。

聽見聲音,梁澍一回頭,笑說:“姐,快過來吹風!”

張曼曼驀然一激,整個人清醒了。

“過來呀!”梁澍催促。

張曼曼走過去,看見一條街上的梧桐樹上,懸鈴搖晃出不少飛絮。

“以前那裏,”她指着一個地方,“開着一家小賣部,總是能有很多新奇的零食,附近的小孩子都愛往那兒跑,店主是個漂亮的姐姐,她的每一條裙子都特別美。”

“後來呢?”

“後來她走了,我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學生,她走之前還送了一條裙子給我,那條裙子,我每個周末要穿着跑去季爺爺的早餐店吃東西。”

梁澍笑着看看她,“肯定是件很漂亮的裙子。”

張曼曼說:“那當然了,而且那之後不久,我爸就開始源源不斷地給我買裙子,可能是他意識到自己的女兒開始愛美了。”

她只要随便一想,似乎就能看見當年那個小女孩,穿着心愛的裙子,在長街快樂奔跑,那時的風裏也有今天這樣的樹葉聲響,時光就好像什麽也沒改變。

梁澍看着她,微笑說:“我剛才想象了一下,覺得非常可愛。”

張曼曼很意外:“嗯?”

“可惜我那個時候不認識你,不然我就可以和季言樂一樣,當你的小跟屁蟲。”

“他才不是我的跟屁蟲,”張曼曼笑了,“他從小纏他哥纏得特別緊,他哥開始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他都不肯放季言歡去學校,撕心裂肺地哭,在地上打滾,那動靜,一條街都能聽見。”

梁澍:“……”

他抿着唇,似乎在忍笑。

張曼曼忙說:“你可不能讓他知道我把這件事抖落出來了。”

梁澍繼續忍笑:“好,好。”

“不過季言歡也很寵他就是了,”張曼曼又說,“好啦,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嗯,好。”

接下來的一周,張曼曼都在忙碌于打包,事實就是,她的東西,沒有人能插手,梁澍幾次試圖幫忙,每次都在第十分鐘開始被轟走。

“這個我不要放在一起,不裝滿也是沒關系的……好了行了,你還是去寫你的作業吧,別給我打岔了!”

就這樣,張曼曼憑一己之力,終于在下一個周末到來之前,完成了打包。

搬家很順利,但新家的收拾是一個大工程,足足又過了将近半個月的時間,她才完成了明面上的物品歸置。

徹底入冬後,新家終于呈現出了嶄新的面貌,書房小而溫暖,一樣可以容得下一邊一個人消磨時光。

時間踩着冬日陽光的影子掠過,第三場大雪來臨時,梁澍結束了期末考試,進入了高中最後一個寒假。

快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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