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妙寅
番外一 妙寅
(一)
我叫王妙,在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我爹。
他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債,到頭來卻要叫我來還。
那年我才八歲,他說要把我賣了。
我娘怯懦慣了,那還是我頭一次聽到她和我爹動怒:“妙娘是你女兒!你好狠的心!”
然後我娘就被我爹恨恨地打了一頓。
我爹兇神惡煞地吼:“誰叫你不争氣,偏要生個女的出來!”
末了,他又看了我一眼,惺惺作态:“若不是妙娘太小了,嫁不出去,我也不會賣她的。”
我害怕極了,不敢上前阻止我爹。因為我也不想挨打,只能等我爹走後再上前,向娘說:“娘,對不起。”
我娘沒有怪我,她只是抱着我哭,渾身顫抖,嗫嚅着:“是娘對不起你。”
我不懂娘為什麽說對不起我。
看着娘臉上的一片青腫,我只明白,娘一定很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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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店鋪的裏陳列着的一件貨物,我被來來往往的路人們用打探的眼光來來回回地端詳着。
我爹正賣力地叫喊着我是何等姿色。
他不斷地和前來問價的人擡價,一派奇貨可居的模樣。
終于,我被人帶走了。
我十分開心,因為我再也不用成天擔驚受怕地挨我爹的打了。
可我又很擔心我的娘親。
要是我爹能把我娘和我一起賣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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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領到一間屋子,裏頭有十幾個和我一般大的女童。
“大人,人帶來了。”
站在裏屋正中央的男人微微點頭,扔了一袋銀子給了那個将我帶來的人。
那人得了賞,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位大人走近前來,也用挑物什的目光打量我們。
來回踱步幾次三番後,他一言不發地帶我們走了,我猜想他應該是對我們很滿意。
這位大人帶我們去了一處十分氣派的宅子,我們就是在此處習得了六年的武藝和琴棋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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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很快過去,我們又被那位大人帶走了。
到了地方之後,那位大人谄媚地向一位模樣尊貴的男子作揖,道:“将軍,今次有十四個。”
我偷瞄了一眼,心想原來這大人之上還有大人,真真是無窮盡也。
那位将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應該是個好人。
他正柔聲問我們想不想家,家裏都有些什麽人。
他笑得如沐春風,大家都心口如一地答複了他。
到我回答時,我自然也說了實話:“回大人,家中只有爹娘二人。我不想家,我只想我娘。”
将軍又問我:“那你爹呢?”
“我不想我爹,我恨他還來不及呢。”我仍然是回了實話。
“有意思,你且擡頭叫我仔細看看。”
我聽話地擡起來頭。
将軍微眯雙眼,仿佛尋到了意外之喜,笑得暧昧:“很好,你眉眼倒是有幾分像她。”
待所有人都答完,将軍叫人把那些說不想家的、家中無人的女子帶走了。
我後來才知道他為何要留下我們。
因為将軍認為女子有婦人之仁,所以他只要女人,他威脅不了沒有感情的人。
又因為執行任務的人必須要被他抓住把柄以供他拿捏差遣,所以他只要對家人有留戀的女人。
将軍走了,又有一個大人谄媚地去送他。
随後這位大人一改适才低聲下氣的嘴臉,趾高氣揚地對我們說:“都給我聽好了,将軍将你們留下,是你們的榮幸。”
我冷眼瞧着他作威作福、頤指氣使。
他繼續耀武揚威地指着我們,道:“要記住,你們都是将軍養的狗。若是乖乖地做忠犬,自然有似錦前程。若是動了不該動的念頭,那惡犬的下場就只有一死!”
聽聽,這人說我們是狗呢。
難道他還以為他自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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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分到教坊司。
韓将軍要我們勾引前來的各色官員。
我運氣最好,不到一年光景,便勾到了當朝相國公的魂。
韓将軍告訴我,那是因為我長得像相國公年少時喜歡的人,只可惜他喜歡的那人死得早,不然也不會有我的機會。
韓将軍威脅我,叫我今後一切聽他吩咐,否則就殺了我娘。
我點頭,只是心裏頭想着,他要是殺了我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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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叫項寅,在這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我爹。
我娘才過世沒幾年,他竟然就大大方方地納了一位小他十六歲的新房太太。
娶的這位小妾還是教坊司的琴師,如此不入流的身份,他項守竟也敢娶進相國府來羞辱我娘。
可話雖如此,我也不敢在我爹面前造次。
事不宜遲,我決計私自去會會我這位二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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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二姨娘了。
幾乎是同一瞬間,我便意識到我爹為何罔顧流言蜚語也要娶這位二姨娘進門。
因為她長得有點像我娘年輕的時候,可也只有一點點。
可換作是我,根本不可能拿她當作我娘親的替身。
我聽聞她還未滿十六歲,只比我大兩歲,可是看起來她仿佛比我還要小。這樣年輕的女人卻嫁給了一個大她一倍的男人。
我立時有些可憐她,我爹一定不愛她,娶她只為了睹物思人。
是的,她更像是一件物什。
不知為何我有些竊喜。是因為知道了我娘在我爹心中的地位嗎?還是因為覺得我爹并不愛我的這位二姨娘呢?
我安靜地看她的一雙素手在琴弦上來回撥弄、撚挑,甚是悅耳。
忽地,她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笑着叫我:“大少爺。”
我朝她微微點頭,以微不可聞地聲音叫了聲“二姨娘”,盡了禮數後便逃也似的跑了。
她真好看,好像比我娘還要好看那麽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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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新開了家白記糕點,其中茯苓糕堪稱一絕。我差人去買了三盒。
我一盒,我爹一盒,二姨娘一盒。
我親自給二姨娘送了過去。
二姨娘見到我有些驚訝,接過糕點又道了謝,過了片刻她問道:“大少爺還有什麽事嗎?”
我找她能有什麽事呢?明知故問,我知道她這是在趕我走。
于是我便冷着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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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是個不争氣的,自那以後我照舊隔三岔五地給她送東西。
有一回我去的時候,碰上了我爹。
我爹的眼睛看着我手裏提着的桂花糕,開口卻是在和二姨娘說話:“妙娘子,聽聞寅兒素日總來你住處尋你,沒有做什麽令你為難之事吧?”
我聽後心下一驚,沒來由地心虛。
二姨娘卻是神色自然,婉約地笑着說:“大少爺心腸好,也不嫌棄妾身的出身。若是老爺不嫌棄,妾身願意擔起大少爺生母的責任,教導大少爺。”
爹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那就幸苦妙娘子了,寅兒可憐,八歲後便沒了娘陪伴教養。”
我十分不滿,爹為何不問我願不願意?
我不願意!二姨娘又不是我娘!
可我不敢說,我只敢安靜地放下桂花糕。
自那以後我不再去找二姨娘了。
她竟然想擔起我娘的責任,我不想再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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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娘很快便有喜了。
我從下人口中聽得時,一陣惱怒,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她怎麽能!爹怎麽能!
我很快冷靜下來。
有什麽不能的?二姨娘和爹是夫妻。
“快叫人來打掃幹淨!”我的貼身小厮怕我生氣,一面吩咐別人來清理地上的碎片,一面又連忙安慰我,道:“大少爺放寬心好了,如今大少爺學業有成,只要繼續用功讀書,就不怕被他人奪走老爺的寵愛。”
我又有些黯然。是這樣嗎?我生氣只是因為怕被分走我爹的寵愛嗎?
“好。”
像是在回應小厮,又像是無力地接受了二姨娘懷孕了的這個事實。
那晚我夢到了二姨娘。
醒來時亵褲濡濕,我羞赧地擡頭看屋頂,臉上止不住地發燙。
我想,一定是最近的氣候太過潮潤了,以後睡前要放一個火盆來烘烤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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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我懷孕以來,整日都是恹恹的,無聊極了。
相國公很少來看我,後頭來得比較頻繁也是因為太醫診斷我懷的是個兒子。
我看得出來相國公并不怎麽喜歡自己。
可是既然不喜歡我,幹嘛要娶我呢?我不太理解。
那日相國公喜笑顏開地趕來,見我時言辭親昵了許多:“妙娘子,你既然懷了孩子,就要好生歇息着。我明日多調幾個丫鬟小厮過來伺候你。”
我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向他道謝。
待他走後我才如釋重負,在他面前演戲太累了。
韓将軍知道我懷了男孩,高興地寫信誇我做得好。
與信件一并送來的,還有一包讓男子長期吃了能斷子絕孫的藥。
我有些不忍,絕後這招也太陰毒了。何況相國公如今年滿三十二,才娶了兩位女子,在我看來他今後興許不會再娶他人了,更遑論又添子嗣。
我默然地讀過信,随後放到燭火上燒了。
搖曳的燭火下,我又想起了幾年前那位眉飛色舞的大人。
他說,我是将軍養的一條狗。
他說,不聽話的狗難逃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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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公的大兒子今日又來給我送了糕點,他每次送來的糕點都很好吃。
我初來乍到之時,他也常來給我送吃食,态度友善。
可後來又不來了,我并未當回事,畢竟我也沒真把自己當人家娘親,誰想要一個只比自己小兩歲的便宜兒子呢?
今日他隔了許久又來了,我有些新奇,遂挺着大肚子去見他。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說白記糕點上了新品,叫我嘗嘗。
我接了過來,向往常一樣道謝,随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豈料他沒向往常一樣說“我走了。”
“你好生歇息着,孕子不易,這段時間能不動就不要動了。”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只覺得好笑,卻不敢在他面前笑出來:“大少爺放心吧,到時候肯定給你生個健健康康的弟弟。”
他聞言面色一沉,走了。
待他走遠後,我才敢笑出聲。不知為何,捉弄他成了我在相國府中為數不多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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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給大少爺生了個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弟弟。
相國公給他取名為宇。
宇兒很可愛,饒是我不愛他爹,也愛極了宇兒。
可我又不敢表現出來我愛他。
我怕韓将軍日後拿他要挾我。
真可憐,我心想。做母親的不敢讓別人知道她愛自己的孩子。
宇兒年滿一歲,該抓阄了。那日大少爺卻和我說下下個月是他束發的日子,叫我給他備禮。
這個大少爺約莫是腦子缺根筋,今日是我兒子的抓阄日,我還未向他讨抓阄禮,他倒好,來和我要束發禮。
但我還是給他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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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宇兒都六歲了。
他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誰,見誰都是唯唯諾諾的,看了叫人郁悶。我不敢和他親近,怕被韓将軍的眼線看到,只好叫他多看多讀他爹給他拿來的書。
都說讀書修身養性,真希望宇兒早日長大成人。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了大少爺。大少爺雖然有時看着有點楞傻,大多數時候卻是氣宇軒昂,即使是面對相國公,也是不卑不亢的。不像宇兒,宇兒他到了今日,都還不敢直視相國公。
要是宇兒能像大少爺那樣有出息就好了。
聽韓将軍說,大少爺如今已在朝為官,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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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相國公來看宇兒,抽問了宇兒幾個問題,宇兒很争氣,都答上來了。
我很開心,我就知道我的宇兒是頂聰明的。
可是相國公并未誇贊宇兒半句,也是,宇兒那副俯首帖耳的樣子,我看了也不願誇他。
那日半夜裏宇兒來找我,我正欲斥責他,卻看到他哭得可憐。
宇兒泫然着問我:“娘,我是不是很讨人嫌?”
他從前未曾半夜來找過我,是故今日也無人料到。我心裏十分清楚此時沒有韓将軍的眼線,這是我一生中難得可以流露真情的大好機會。
“宇兒很好,大家都喜歡宇兒的。”我柔聲道,摸着他的小腦袋。
許是因我從未對他這般好過,他立時因為詫異止住了眼淚。
宇兒呆呆地看着我,奶聲奶氣地問:“娘讨厭我嗎?”
“讨厭?”我有些難過,宇兒會這樣誤會都是因為我,“怎麽可能讨厭呢?娘最喜歡宇兒了。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宇兒是我最喜歡的那一個人。”
“我知道了,宇兒不哭了,娘你也不要哭。”宇兒抱住我。
我這才發覺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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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下月廿三是我弱冠之日,要舉成丁禮。
我爹告訴我,娶親一事再也拖不得了。
我只道是自己一心為官,暫時尚無成家之意。
爹生氣極了:“成家立業,是說先成家後立業。我十七歲便娶了你娘,如今你都要滿二十了還沒娶個人家!人言可畏,你可知如今都有人造謠說,說那相國公的大兒子有斷袖之癖!”
“原來爹也會在意這些閑言碎語啊,我還以為不會呢。”我意有所指地嘲諷,“畢竟爹當年不顧世人噓聲,力排衆議地娶教坊司裏的那位琴師時可是滿不在乎的。”
“你!”爹火冒三丈,随後冷靜下來,“寅兒,我此生只愛過一個人,就是你娘。你二姨娘在爹心中永遠也不會取代你娘的位子,明白嗎?六年了,你在還因此事和爹置氣?”
“呵,原來你不愛二姨娘,不愛又為何要娶她?你對不起二姨娘,更對不起我娘!”言罷,我憤憤地拂袖而去。
我爹真不是個東西。
他也知道他不愛二姨娘,那他為何要娶她?斷送了她的一生,害得她一輩子都被鎖在了這相國府中。
我氣不過,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萬荷橋。此橋在相府的最東之處,除了夏季賞荷時,不會有人來此處。
我轉身打算離去,沒成想竟碰巧撞見了二姨娘。
我心下歡喜萬分,卻不敢露出一二。
我許久未見她了,她的背影看起來不如初見之日那般明朗。
“二姨娘。”
她被吓了一跳:“啊!是大少爺啊,好巧。”
“二姨娘想什麽呢?”我挑眉問道:“這麽認真?”
“我在想怎樣才能讓宇兒有出息,他成日裏見誰都低眉順眼的。” 她問我:“怎樣才能叫宇兒像大少爺這般有本事呢?”
她在誇我,我很高興。
我回問她:“我不知道。我還比二姨娘小兩歲呢,二姨娘不知道的事,我怎會知道?”
她微微蹙眉,我知道此舉是我冒犯了。按禮而言,我不該這般指出女子年齡。可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說。
我不僅想說給她聽,還想說給爹聽,甚至想說給天下的所有人聽:我的二姨娘只比我大兩歲!
我本以為她會生氣地離開,可她只是說:“大少爺無禮了,如今只你我二人,我不追究。日後不要再這樣了。”
不知為何,聽她這樣說,我有種如臨深淵的欣喜,我不自覺地向她靠近,幾欲伸手攬她入懷,可我到底是沒有。
“下月廿三我就弱冠了。”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現在大概是有點魔怔。
她淡淡地說:“那妾身就恭喜大少爺成年。”
我偏生看不慣她這副淡淡的神情,于是詐癡佯呆地問她:“方才你說如今只你我二人,既是如此,我叫你姐姐如何?妙姐姐?”
她猛地擡頭,一臉的不敢置信。
我眼睜睜地看着她的雙頰染上緋紅,這是我頭一次見她臉紅。
她真的生氣了:“不可理喻!無禮至極!”
我看着她惱羞成怒着不辭而別,心中既有竊喜又有深深的不齒。
我不齒的不是別人,正是罔顧倫理綱常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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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之日,二姨娘沒有來。
下人們說她昨日夜裏偶感風寒,今日咳嗽得厲害,怕給旁人也染上便知趣地不來了。
只有我知道,她這是在和我置氣,她只是不想見我。
知道她裝病,我卻不知廉恥地有些開心。
二姨娘生我的氣,這說明二姨娘心裏是有我的。
隐約之中又感覺到了。
我又感覺到了那種如履薄冰的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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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近來的日子真是不好受,自那日在萬荷橋偶遇大少爺以來已有半年,我就沒好受過。
他那夜怎麽敢叫我姐姐?我可是他的二姨娘!還叫什麽“妙姐姐”,從來沒有人這樣叫我,真是羞死人了。
不對,是他這也太不尊重我了!
我有意躲他,不見他。其實扪心自問,我好像并不生氣,只是想等他一句道歉。
可惜半年過去,都沒等到。
現如今人家一派光明磊落的行頭,自己這般倒顯得是小人長戚戚了。
我決心下次若是偶然遇到,再也不要躲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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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能偶遇到大少爺了。
北狄擾我大原邊境,大少爺竟于朝廷上自告奮勇,願領兵前往邊境抗敵。
相國公十分生氣。我全都看着眼裏,怒發沖冠、火冒三丈都不能用來形容近來生氣的相國公了。
相國公雖然沒有說,但我知道他生氣只是因為他太過擔心大少爺的安全。
大少爺從小就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即便讀過幾本兵書,那也是紙上談兵。
相國公日日擔憂成如此境地,連帶的我也分外緊張起來。
不日後韓将軍也來信了。
原來韓将軍也很生氣,本來此番該是他去邊境帶兵打仗的。他好不容易擠走一個蘇夜,如今只差幾個戰功便能上位大将軍了。不料又半路跑出來一個項寅。
韓将軍叫我留意大少爺有何把柄。
只可惜我們家的大少爺為人霁月清風,正直得不行,我認識他已有六年,還從未聽得他有什麽醜聞呢。
我如實寫下我所知道的,從容回信給韓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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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臨行前一日,我準備動身前去看看他。
雖然此舉會被人落了口實,可一想到此去經年,下一次相見不知是何時,我也就顧不得旁人會怎樣議論了。
就算被韓将軍的眼線看到,我也不怕。
可沒想到他早我一步,先來了。
其實他若不來,我也會去找他的。
當然我不會告訴他。
他說他是來為那日的冒犯道歉的。
我笑着原諒了他,因為我早就不在乎此事了。
我只囑咐他去和北狄打仗的時候要事事以保命為頭等大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又不曾習武,切記切記要活下來。”我不厭其煩,再三叮囑他。
他自道歉後便一直在聽我說話,此時突然打斷:“我若答應你活下來,你可否也應我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道:“好,我答應。”
他有些促狹地勾了勾唇角,說:“二姨娘也不問清楚是什麽就答應了?”
聽及此,我不由得一怔。
他見我呆滞住,也不笑了。
他說:“我不想聽你叫我大少爺。你可願意喚我一聲寅兒嗎?”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我惶恐極了,竟險些被自己絆倒。
他見此連忙上前扶我,解釋道:“我是說,像我娘那樣叫我一聲寅兒。”
我迅速靜下心來,旋即站好。
原來他和他爹一樣,将我視為他娘的替身,我還以為……
“寅兒,祝旗開得勝。”我叫他。
他微微颔首,我卻總覺得他神情中有我說不出的落寞。
他說:“寅兒這就走了。”
我說:“好。”
他很快便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
心中是難以言喻的滋味,我此生從未心跳得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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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寅兒……不,是大少爺。大少爺他回來了。
大少爺此番振旅而歸,相國公大喜,大擺特擺了宴席以慶祝。
宴席上,我終于看到了大少爺。
身旁十一歲的宇兒定定地看着大少爺,我知道宇兒很羨慕大少爺。
五年未見,他愈發像個男子漢了,舉手投足間多了一股為将者的殺伐決斷。
驀地,大少爺向我這邊看來。
仿佛是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仿佛是時間變慢了一般。
他朝我抿嘴一笑,很快又移開視線,和旁人說話去了。
我自知失态,心裏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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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我又不願見他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大少爺,我心中就躁動難安。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我總是不自覺地處處留意大少爺;亦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我已慢慢地生出了些荒謬的情愫來。
可這不應該。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又過去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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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将軍又來信了。
他叫我殺了項宇。
他說我是宇兒親娘,我殺了宇兒,別人定不會懷疑到我的頭上。還說我若不轼子,我和我娘的性命就不保。
我氣得全身發抖。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忍心殺了我的宇兒?我狠不下心來!
就算我是他韓将軍養的一條狗!他也不能、我也不許他殺了我的宇兒。
待我看完全信,我忽地覺得好冷,渾身都冷透了。
韓将軍說,自從大少爺凱旋而歸,在朝中的威望逐漸舉足輕重。等到了今日,一時之間竟是風頭無兩。
韓将軍忌憚大少爺在朝廷中羽翼漸豐,怕項宇日後為官也得了聖恩,到時候一個相國公,兩個相國公之子,他再也無法奈何項家半分了。
時值盛夏,我卻恍若身處寒冬。
那日我徹夜未眠,我在想宇兒,我在想自己,我在想大少爺。
我動了我不該動的妄念與邪念。
如果生時不能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罷。
我是個壞女人,我想和他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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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給韓将軍寫了封回信。
我告訴他,我知道他之所以讓我殺宇兒,歸根結底是因為項寅。他想讓相國公無後,我直接去殺了項寅就是。
韓将軍很快便回信來,他痛罵我不聽話。他說項寅若是死了,人家第一個便會懷疑到我王妙的頭上。
我又寫了回信過去。我說,同歸于盡即可。事成之後,我絕不茍活。事到如今,我也不願再奢求茍活了。惟願韓将軍保證我死以後,确保我娘能安享晚年,順便殺了我爹。
我恨死我爹了。
若不是他,我不會被賣給韓将軍,我不會嫁給相國公,我不會遇見項寅,我不會生下宇兒。
我不會像今日這般痛苦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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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我破天荒地能夠對宇兒關懷備至,因為我再也不怕韓将軍拿宇兒威脅我了。
他韓将軍就是再運籌帷幄,也威脅不到一個死人。
我笑着告訴宇兒,要好好讀書,要對自己有信心,面對別人時,能不低頭就不要低頭,謙虛也要有個度。
我對宇兒說:“宇兒,不要總擺出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樣。你今後要加倍用功讀書,多學些本事。”
我的宇兒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孩子,他以後一定大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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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弱冠前一月,我叫了我二姨娘一聲“妙姐姐”。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願見我了,日日躲着我。
可我不後悔。
我甘之如饴。
近來我朝北境有戰事,陛下問可有人願意自薦。
其實從蘇夜大将軍急流勇退以來,朝中打仗還算厲害的就只剩下韓将軍了,可陛下既然沒直接喊韓将軍去,就說明他并不想讓韓将軍去。
自打我弱冠以來,我爹就日日催我娶妻生子,聽得我雙耳生繭,我偷瞄了一眼韓将軍,竟有些蠢蠢欲動。如果我去打仗,就不用天天在家被我爹逼着去娶妻了。
我突然又想到二姨娘,如果我去打仗,她可會擔心我一二。縱使是分毫,我應當也會欣喜萬分。
鬼使神差般,我向陛下自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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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二姨娘前來。可惜直至臨行前最後一日,她都不曾來。
我只好去找她。
好在她真的十分關心我,我很快便不再感到失落。
她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大少爺,保命要緊。
我聽了覺得好笑。不是所有的領兵者都像那位已隐居山田的蘇夜大将軍,沖鋒陷陣,每每出征,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沖在軍隊的最前面。
我此去不會上戰場,只需好好地待在軍營的帳篷裏出謀劃策,能有什麽危險呢?
她一口一個大少爺,可我一點兒也不想當他丈夫的大兒子。
我想聽她喚我寅兒。
就像她在我無數個夢裏那般,喚我寅兒。
可她聽後卻被吓到了,還差點摔倒。
我心裏好痛,每一寸都痛極了。
我明白我與她之間,所有不可言說之事都只能發生在我的夢裏。
于是我不再逾矩,騙她說,我只是想我娘了。若我娘還在世,此刻也會叫我寅兒。
她說:“寅兒,祝旗開得勝。”
我失魂落魄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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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五年的仗。
回來後看到二姨娘的第一眼,是她看着我發呆。
我抿嘴淡淡地向她笑了笑,不再看她。
五年不短不長,卻叫我生了放下她的念頭。
畢竟毫無可能之事,就不應繼續肖想、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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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年。
同僚們約我去喝酒,我應了。席間他們笑我如今二十九歲了,卻還是尚未娶妻。我也和他們繼續笑,一面喝酒不語。
可不知為何,第二日醒來時我竟身處賭坊。坊主說我昨日喝醉了酒,來賭坊輸了五千兩銀子。
我十分懊惱,我此前從未醉酒到記不起前一日所發生之事。我有些不相信,可坊主又言之鑿鑿,不疑有假。
回到家中,我那個不成材的蠢弟弟竟然約我,說是《谷梁傳》裏有些地方看不懂,要向我請教。
他此前從未請教過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按時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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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約我的人竟是二姨娘。
我心中狂喜,壓抑了多年的情愫幾乎就要噴薄而出,面上卻皺眉。雖不知她為何要見我,可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要見我。
可還未欣喜多久,她卻告訴我,她是來威脅我的。
她怎麽知道我昨日輸了錢?原來這一切竟然是她安排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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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要我死。
我不信。
她怎能如此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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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要我死。
相國公的大兒子不會水是整個相國府都知道的事,可她方才卻推我入水。
一時之間我竟被驚得忘了動作,任憑她推我下去。抑或,是我不願相信她真的會推我下去。
我聽見她說:“抱歉,黃泉路上,又或者下輩子,我會向你贖罪。”
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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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渙散之際,我看見二姨娘也跳了下來。
腦海中想起數分鐘前她說過的那句:“抱歉,黃泉路上,又或者下輩子,我會向你贖罪。”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她要和我一起死。
不知怎的,我竟然心甘情願。
我不再垂死掙紮。
我想,我們今世一起死,來世應該能常相伴、常相守吧?
希望來世,她不再是自己的二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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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兒。”
我聽到二姨娘在叫我,那聲音在水中顯得黏糊又暧昧。
我想告訴她,我在。
我還想讓她不要再開口說話,否則是會進水的;水進得多了,必死無疑。我雖然也想和她一起死,可若非萬不得已,我情願她能活下來。
可我已沒有力氣開口勸說她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在不停地說對不起,我看到許多微小的氣泡從她的口鼻中不斷冒出。
二姨娘真傻,我又沒有怪她。
“我們這輩子在一起死,下輩子在一起活吧。”
我看着她朱唇啓啓合合,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二姨娘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這算什麽?是她在訴衷腸嗎?
她神情似是有些忐忑,我又聽見她問:“好嗎?”
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卻出不了聲,笑着做出口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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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是王妙,我要死了,我終于可以結束這可悲又荒謬的一生了。
這世道,女人活得大都可悲又荒謬。
而我是個壞女人。
我真是個壞女人。
我出自私心殺了我的意中人,如今卻好開心,好開心。
此生最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