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風化雨
春風化雨
第二日清晨,吳岚跡很早就醒了,看着陽光一寸一寸地咬透窗紙。
經過一夜的調息,他其實已經可以走路了,但為了不引起猜疑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躺在床上不曾起身。
本以為這幾日會在床上安靜度過,沒想到他剛在那個小厮阿宏的服侍下吃完早膳、喝完藥,就見柳無敵抱着幾本書溜了進來。
柳無敵做賊似的扒着門縫東張西望,然後蹑手蹑腳地把門關緊,一屁股坐到吳岚跡身邊。
“翁老先生坐診,你不用跟着嗎?”吳岚跡對這個少年頗有好感,也沒有以打擾為由請他出去。
柳無敵撓了撓頭,嘿嘿笑道:“除了獨立出診的師兄外,我們是輪流跟着師父的。今天輪到五師兄和六師姐,我剛好閑着呢!”
“翁老先生讓你們輪流跟着他,是為了留出時間讓你們溫習,可不是用來玩的。”吳岚跡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責怪。
柳無敵繼續傻傻地笑着,也不反駁,自顧自地坐在了床邊,翻開了手中捧着的書:“我怕先生你躺得無聊,過來跟你做個伴嘛。”
吳岚跡撐起身看了一眼:“這是……《仙祖手劄》。你怎麽在看這個?你想成為修行者?”
自己早年随手寫的著作被人當寶貝,還這樣大喇喇地展現在他面前,讓吳岚跡也不禁有些尴尬。
衆所周知,被稱作衆仙之祖、萬法之初的飄歲傳下兩本著作,一本是高深到了極點的《飄歲二十八奇術》,另一本就是幫助修行者入門的《仙祖手劄》。
我現在叫吳岚跡,這是飄歲寫的,關我吳岚跡什麽事?
化名吳岚跡的衆仙之祖、萬法之初如此安慰着自己。
“我倒是想,但師父他不同意啊,他說我在醫道上天賦更好,不應浪費在其他地方。這些年我軟磨硬泡,也只是跟着鎮上的武師學了一些拳腳招式。”
柳無敵頗感遺憾,忽的想起了眼前的吳岚跡先生就是一位修行者,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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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充滿期待地湊到吳岚跡面前:“吳先生,你是修行者吧,那你能不能……”
“不能。”吳岚跡別過臉,果斷拒絕了柳無敵,“你年齡尚小,此事還得經過翁老先生的同意。”
但翁鑒秋肯定不會同意。
這下柳無敵洩了氣,賭氣般地捧起了《仙祖手劄》,故意從全書第一頁開始,大聲誦讀起來:“法子欲入靜,先調攝身心,自在安和,放下萬緣……”
這小家夥年紀不大,脾氣倒大得很。
吳岚跡不禁失笑。
“你笑什麽?”柳無敵被笑得不好意思了,鼓着臉佯裝生氣。
吳岚跡不笑了,正色道:“教你修煉是絕對不行的,不過小柳公子若不嫌棄,待我傷體好轉些,倒是可以教你幾招,但不為傷人,只做防身之用。”
“真的嗎!那我們說好了,先生到時候可不準反悔!”柳無敵歡喜道,連手中平時護得比眼珠子還緊的書都顧不上了。
“那是自然。”
吳岚跡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自己座下的弟子們一個個都已經出師很久了,回想起來倒也有些懷念。
他一眼就看出來柳無敵根骨平庸,但教他幾招也無妨。
幾日後,吳岚跡被允許下地行走了,但還不能過久地站立,小厮阿宏也盡職盡責,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恰逢柳無敵又得空,便換上了一身勁裝,來吳岚跡暫時居住的小院找他。但吳岚跡沒想到的是,蘭亭也跟着過來了。
蘭亭與吳岚跡打完招呼後,就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只是抱着一本《素問》坐在另一邊獨自記誦。
柳無敵偷偷向蘭亭擠眉弄眼,蘭亭也只紅了耳朵不理他。
“好了,我們開始吧。”
吳岚跡沒有再去管蘭亭,負手立于柳無敵身前:“我要教你的是一招名喚‘截龍’的秘法,雖然有秘法之名,但是并不難學,同樣,威力也不算太大。”
進入狀态的吳岚跡表情冷淡,不複平日溫和的模樣,讓柳無敵心裏無端升起一陣緊張感。
“我先給你演示一遍。”
話音未落,他身影一閃,腳下一步未動,人卻已經在數丈開外。
“随便使用什麽招式,攻擊我。”
柳無敵心知自己與吳岚跡的實力差距有如天塹,即使吳岚跡此時身受重傷,自己也沒有傷到他的可能。
當下他便全力出手,向前快速跑了幾步,一拳重重揮向吳岚跡的胸膛。
霎時間,吳岚跡目光微凝,右手化掌斜劈而出,後發制人切在了柳無敵的那只手腕上。
柳無敵只見一道殘影閃過,就覺得手腕一陣酥麻,緊接着,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一般,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去。
吳岚跡一擊得中,沒有立即收回手,五指一張變掌為爪,拽着柳無敵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
他明明沒用力啊,小柳怎麽就倒了?難道是因為許久不曾教導剛入門的孩子,沒控制住力量,出手重了些?
吳岚跡臉色不變,只是在心裏小小地愧疚了一下。
待柳無敵站穩後,他才向柳無敵慢慢解釋道:“截龍一法便是在瞬息之間攻擊對手身上的某一處着力點,以巧勁截斷對手的力量,故名‘截龍’是也。”
“此法若能修到精深處,甚至只需要輕輕一點,就能讓人渾身氣力頓去,再戰不能。”
好強!
柳無敵幼小的心靈收到了極大的震撼。
“聽起來好厲害!”他的手腕還麻着,卻興奮地大呼小叫,“吳先生,我就要學這個!”
吳岚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将此法的訣竅向柳無敵詳細道來。
講述完畢後,柳無敵又在吳岚跡的示意下謹慎地嘗試着向他出招,無一例外全部被“截龍”抵擋。
吳岚跡手上的力道已然放輕,但一招一式都暗合天地大道,在場的其他人不清楚這一點,只覺得他的動作說不出的潇灑寫意。
得了要領後,柳無敵也擺出架勢,一板一眼地練習起來。
吳岚跡繞着他一圈一圈地走動着,時不時伸手糾正他的姿勢,偶爾也會出聲提點幾句,每次開口都讓柳無敵感覺到茅塞頓開。
不知何時,另一邊的蘭亭也已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素問》,側耳傾聽吳岚跡清潤的嗓音,癡癡地凝視着他的背影。
柳無敵在武道上天資一般,雖然有底子在,還有吳岚跡這位經驗豐富的師者傳授,但依然學得艱難,進度極其緩慢。
而翁老先生年紀大了,也不可能日日坐診。
又一日,柳無敵本想去找吳岚跡,不料半路被翁鑒秋攔住。
看着柳無敵一副心虛的模樣,翁鑒秋眯起了眼睛,沉下臉色,問道:“小柳,你又要去習武啊?”
柳無敵知道師父這是真的生氣了,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酥鎮萬木堂世代習醫不習武,修心不修道,入世不入江湖。
翁鑒秋本來就反對柳無敵修習武道,跟着武館師傅學些強身健體的拳腳招式也就罷了,吳岚跡來後,想着這位客人住不長久,還是柳無敵先纏着他要學習武技,翁鑒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柳無敵多日不習醫書,一有空就往吳岚跡地方跑,翁鑒秋實在忍無可忍,這會兒帶着弟子們直接逮人來了。
“《傷寒雜病論》溫習了嗎?”
“《難經》背誦了嗎?”
“《針灸甲乙經》記熟了嗎?”
蘭亭和黃杞就這樣看着柳無敵縮着脖子,氣息一點點弱下去,眼裏的光一點點暗淡,到最後變得謹小慎微。
翁鑒秋一連提了三個問題,不用等柳無敵回答,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這位備受愛戴的老醫師嘆了口氣,他明白柳無敵一向如此,但近些日子來竟然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翁鑒秋揮了揮手,示意自己最小的弟子趕緊去幹正事。
柳無敵如蒙大赫,當下也不敢再去找吳岚跡,一溜煙地跑了。
而吳岚跡正端坐在屋內,微低着頭,垂眸凝視着手中的一盞茶。
他的手很穩,毫無特殊的茶水中卻有一圈圈的波紋蕩漾開去,一室內的靈力随之激蕩不休。
但吳岚跡的掌控力妙至毫巅,将翻湧的靈力全部限制在了屋內,沒有一絲一毫的洩露。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手指輕輕一彈,靈力像得到了指令般瞬間平息。
這時,他好像聽到了什麽,側過頭微微一笑,将明明放置多時卻還沒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看來今日,小柳公子來不了了……”
吳岚跡搖搖頭,慢悠悠地給自己再沏上一盞茶,端在手上,繼續自己的思索。
他有一位多年的好友,名叫姬識冕,是烈朝的開國皇帝,史稱“烈斌大帝”,也是自飄歲之後世上出現的第二位仙人,被封為“人道主”,不過人們普遍更喜歡稱之為人皇。
不過,他們不久前吵了一架。
為什麽吵架?
吳岚跡發現自己竟然不記得緣由了,不禁皺起了眉。
他缺失的記憶比一開始認為的更多。
姬識冕的性格,說好聽一點叫寧折不彎,說難聽一點就是倔強還死要面子。好在吳岚跡較為溫和随性,兩人自從初次相識之後,就很少吵架或相互嘔氣。
在姬識冕還是烈朝皇帝的時候,就算上朝被臣子氣得半死,退朝後見到吳岚跡也是一張笑嘻嘻的面孔。
在吳岚跡記憶中,除了烈朝即将滅亡前那次,自己從未對姬識冕有所不滿,姬識冕也從來沒有沖他發過脾氣。
“我最後的記憶是……”吳岚跡無意識地摩挲着茶杯。
他還記得,自己原本在壺山修行,姬識冕突然來找他。
兩人具體談了些什麽,吳岚跡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兩人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姬識冕摔了茶杯就要離開。
然後,然後……
吳岚跡發覺自己的太陽穴一陣脹痛,但沒有停止回憶。
然後,吳岚跡就去攔他,兩人又吵了幾句,姬識冕說了什麽,導致心如止水的吳岚跡也罕見地動了真火。
最後兩人不歡而散,吳岚跡讓姬識冕離開壺山,姬識冕幹脆地轉身就走。
吳岚跡的記憶到這裏就結束了,姬識冕的身影消失在他的感知中後,他就來到了如酥鎮,在萬木堂裏蘇醒。
不對勁!
吳岚跡敏銳地察覺了記憶中那一絲微妙的不協調。
他敢保證自己的記憶被人篡改過,這讓吳岚跡感覺一股冷意順着脊背蹿上了自己的頭頂。
倒不是因為害怕,任誰知曉了自己的記憶是假的,一時半會兒都無法冷靜。
那這種假記憶有多少?
吳岚跡把茶杯放在了桌上,閉上了眼睛,仔細翻閱起自己數千年的記憶,尋找其中的矛盾之處。
好像沒有了。
半晌,吳岚跡松了一口氣,只有這一段記憶是假的,看來那幕後黑手也沒那麽大的本事篡改更多。
吳岚跡微微睜開了雙眼,那麽這一段被改過的記憶就顯得至關重要了,也許這段記憶已經涉及到了真相。
刺傷他,給他下封印,還對他的記憶做手腳,只怕這幕後主使者所圖甚大啊。
吳岚跡想到這裏,突然一陣暈眩,神志恍惚了一瞬。
當他終于回過神來,只見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冰涼的茶水。
“我剛剛在想什麽,竟然發了那麽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