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落花有情
落花有情
一念及此,吳岚跡便改道去了藥房,走近了才發覺,藥房裏的那股氣息是屬于蘭亭的。
蘭亭正端着一個小小的燭臺,借着那一點點的光亮辯識着藥櫃裏的藥材,燭火微晃,為她的眉眼鍍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色,五官都帶上了毛茸茸的鈍感。
只聽她喃喃自語道:“使君子,味甘,性溫,歸脾、胃經……桂枝,味辛,性溫,歸心、肺、膀胱經……忍冬,味——呃……”
“忍冬,味甘,性寒,歸肺、胃經。”
一個溫潤的聲音提醒她,已經有些年頭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蘭亭慌張地擡頭望去,吳岚跡正站在藥房門口朝她微笑。
“吳、吳先生。”蘭亭驚得手微微一抖,燈焰輕顫。
畢竟男女有別,吳岚跡是外人,為了避嫌就沒有進屋,只是站在門口,順便為蘭亭擋一擋初春裏還有些寒冷的夜風。
他的面容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有些模糊,輪廓愈發柔和,在蘭亭看來卻帶了幾分旖旎的意味。
吳岚跡搶先開口:“夜已三更,蘭亭姑娘還在藥房裏做什麽?趕緊回去休息吧。”
“我,嗯……我再等一會兒。那個,吳先生……”蘭亭大概是第一次獨自跟吳岚跡說話,實在太緊張了,她叫住了吳岚跡,躊躇半天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吳岚跡看得出蘭亭的焦慮,他沒有動,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蘭亭猶豫了很久,才試探地問道:“吳先生,你覺得我怎麽樣才能不被小師弟超過太多呢?”
“不被小柳公子超過太多?”吳岚跡奇怪地重複了一遍,“蘭亭姑娘為什麽會這樣問?”
蘭亭抓着燭臺的指節隐隐有些發白:“我、我只是弄不明白,我感覺自己已經非常努力了,但是,但是我總是比不上小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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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過的醫書都是死記硬背,不像他那樣能觸類旁通……”
“配藥不如他靈活,師父都批評我‘舉一隅不以三隅反’……”
“辨認穴位也不如他準确,要有經驗豐富的醫師看着才能避免下錯針,但小師弟閉着眼睛下針都不會紮錯穴位……”
蘭亭越說情緒便越低落,她的嘴角已經壓低了,面上的肌肉緊緊地繃着,好似凍住了一般。
“小師弟天賦太好了,就算他玩心特別重,平常也不怎麽上心,只要師父稍微一督促,他就能很快就補完平常落下的功課。我們是同時拜師的,我不過是仗着年齡長他幾歲,才成了他的六師姐。”
“但他的能力比我好太多了。”
“我……我很害怕……”
“我怕有一天,小師弟成為了一名優秀的醫師,成為了萬木堂的堂主,而我只能永遠隐沒在他的光芒之下。”
吳岚跡聽完了蘭亭的擔憂,沒有很快回答,他定定地看着蘭亭,半晌才緩緩說道:“難道你覺得自己沒有天賦嗎,蘭亭姑娘?”
迎着蘭亭困惑的眼神,吳岚跡露出了微笑:“能深刻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并為了自己的目标堅持不懈,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天賦嗎?”
“我一向認為,努力也是需要天賦的。”
“需要有一顆堅韌不拔的心,需要日複一日的堅持,需要百折不撓的意志。”
“或者說,你會努力,這本身就是你的天賦。”
吳岚跡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幾分不屑的譏诮,但不是對蘭亭,而是對一些古板守舊的修行者:“我作為修行者,某人根骨不好、日後難成大器一類的言論,我聽的多了。”
“自天地混沌初分,有天賦的人每時每刻都在出現,可是古往今來,真正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又有多少呢?”
“那些流芳百世的先賢們不一定天資卓絕,但一定堅持不懈。”
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吳岚跡收斂了自己的神色,沒有流露出更多的鄙夷,他已經很久沒有一口氣說過那麽多的話了,卻忍不住繼續說道:“蘭亭姑娘知道魔修嗎?”
蘭亭微微點了點頭。
她聽說在數百年前,魔修還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代名詞,但如今因為魔修修行不看根骨而更看重心性,還有了固定的門派和修行法門,更有自己的原則,所有現在的魔修已經和邪修泾渭分明,不能混為一談。
“魔修始祖岳尋尋的事跡,蘭亭姑娘可曾聽聞?”吳岚跡澄明的目光帶着沉澱了不知多少年歲的懷念。
魔修始祖岳尋尋是他最小的、也是讓他最疼惜的弟子,後來,吳岚跡更是将岳尋尋認作養女,将她的兒子視作自己的外孫。
蘭亭老實地搖了搖頭,她不是修行者,萬木堂的各位也對修行界的事情了解不多。
“岳尋尋是仙祖飄歲的養女,也是掃雪宗第三代宗主,有成仙的資質,實乃天縱奇才,只不過她的兒子司清骨卻天賦極差。加上司清骨父親早逝,岳尋尋又忙于宗務,終日案牍勞形,對兒子疏于關懷,導致司清骨太過于渴望母親的認同,最後為提升實力而堕入魔道。”
“早期的魔修因為魔氣的影響,大多暴戾噬殺。岳尋尋很快就發現了司清骨的異狀,她又悔恨又心疼,便與飄歲一起開始研究不會損害心性的魔修之法。”
“功夫不負有心人,數年後,《六感五味訣》出世。魔修再不必受魔氣焚心之苦,天下的修行者們也終于脫離了根骨的限制,世間欲求大道者也得以突破天賦悟性的枷鎖。”
“對于如今的魔修而言,努力遠比天資重要得多。”
吳岚跡看了看陷入思考的蘭亭,接着往下說:“蘭亭姑娘需知,涓流潺溪,十交百彙,終成江海;碎石沙粒,千堆萬砌,終成峰巒;尺木寸草,層綠疊翠,終成山林。登高自卑,雖山巍而終有停;行遠自迩,雖步小而至無窮。”
“姑娘有才、有志、有行,何事不可成也?”
蘭亭低下了頭,她的臉龐隐沒在陰影中。吳岚跡沒有停頓,他目光澄澈,語氣平淡,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再者,蘭亭姑娘又何必與小柳公子相比?”
他露出了一個夾雜着欣慰和憐惜的表情:“世人皆知永暮淵有一位妖王坐鎮。在烈朝末年,就是這位妖王趁亂世揚起妖族大旗,率領衆妖定居在長年不見天日的永暮淵,以自身妖丹演化日月更替,護妖族萬民安穩。”
“魔修始祖與妖王一人一妖,道雖不同,卻同樣在自己的領域內做到了極限,拿她們相互作比較,豈不是贻笑大方?”
“你們師姐弟兩人也是如此,小柳公子會是萬木堂主,也只是萬木堂主,而只要蘭亭姑娘想,以後的天地會更加遼闊,在我眼裏又如何能分出高下?”
蘭亭抿着嘴唇,臉色愈發蒼白,身體微微顫抖着,眸中卻有期待和憧憬的光芒在閃爍着。
“我言盡于此,太過昏暗的燭光對眼睛有百害而無一益,蘭亭姑娘還請早些歇息吧。”吳岚跡說完,便半掩上門徑自離開了。
蘭亭一咬牙,一跺腳,趁着吳岚跡還沒走遠,鼓起勇氣沖出來提高聲音喊道:“吳先生,你可以留下來嗎?”
情窦初開的風将蘭亭的話一字不差地送至吳岚跡耳邊。
夜風懵懂卻癡情,繞着吳岚跡的衣角纏纏綿綿不肯離去。
吳岚跡聞言回過身,他柔順的黑發随意束起,更襯的面如冠玉,昳麗的五官可與天上的皎皎明月争輝。
世間無雙客,天上谪仙人。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至極,雙目卻愈發清冷淡漠。
“蘭亭姑娘可知,丁婆婆的孫女夏荷節前就要出嫁了。”吳岚跡答非所問,雖然面朝蘭亭,清幽的目光卻好像避過了她,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蘭亭失望地攥緊了裙角,低着頭輕輕“嗯”了一聲。她并不笨,很快就明白了吳岚跡的話中隐藏的意思。
吳岚跡不會留到夏荷節,更不會給蘭亭任何機會。
夏荷節原名夏蓮節,因為氣候差異導致了各地荷花盛開的時間不同,各地過節的日子也不盡相同。
“蓮”與“戀”諧音,在烈朝時期,每年的夏蓮節都是有情男女相互表白的日子,女子還會為心上人繡蓮花香囊,并且在夏蓮節的時候,男子不能拒絕任何女子所贈的香囊。
但烈、滄兩朝疊代之際,在夏蓮節期間,被後世譽為“烈朝最後的将軍”的傅朝青在涵清江上被刺殺身亡,人們最終在棄脂河打撈起了他的屍首。
當地百姓感念其忠其勇,每天的夏蓮節也成了棄脂河附近的人們祭奠傅将軍的時候。
後來這項習俗逐漸傳開,又因為“河”與“荷”同音,“荷”與“蓮”同義,久而久之,夏蓮節就成了夏荷節。
“唉……”
蘭亭不敢擡頭,卻清楚地聽到這聲嘆息逐漸遠去,眼眶酸澀,心中失落萬分。
“吳……吳先生……”
卻又聽到吳岚跡吟詩的聲音遠遠傳來,他的語調平緩,根本談不上抑揚頓挫,卻攝去了蘭亭全部的心神。
“欲言真書忘,臨行歧路斷。”
“劍氣拂星碎,角聲驚夜寒。”
“直斬浮天河,倒踢囚月山。”
“绮繁何足眷,明朝踏歌還。”
一詩吟罷,吳岚跡的身影也徹底消失在了蘭亭的視線裏。
蘭亭好不容易卯足勁兒急追了幾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襲青衣轉過了回廊的拐角,再不見蹤影。
吳岚跡走得急,他明白蘭亭與自己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舉魔修始祖岳尋尋的例子來勸慰蘭亭,但他沒有告訴她岳尋尋最後自刎于刑場的結局,也沒有提及逃離掃雪宗了的司清骨為證明《六感五味訣》而遭受的千劫百難。
那不是現在的蘭亭該承擔的東西。
“绮繁何足眷,明朝踏歌還……”蘭亭呢喃着,一字一句地重複吳岚跡即興口占的律詩,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是啊,吳先生是從遙遠的崇阿關來的,怎麽可能會選擇留下呢……
更何況,他的相貌、氣質、品行、學識無一不佳,實力高強,性情溫和,而修行者中的好姑娘何止千萬,又怎麽會在意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孩呢?
放棄吧。
她對自己說。
蘭亭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她突然覺得今夜的風有點冷。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吳岚跡剛剛回到院子裏,就聽見外面一陣慌亂。
燈籠一盞一盞接連亮起,萬木堂上下似乎都出了房門,腳步淩亂得如同疾風驟雨,不時夾雜着驚呼和哭喊。
吳岚跡剛剛進門又連忙走出去,恰好看到柳無敵慌慌張張地從院子前跑過。
無措的柳無敵也看到了吳岚跡,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撲過來挂在吳岚跡身上,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先別急,冷靜一點,發生什麽事了?”吳岚跡一邊柔聲安撫他的情緒,一邊不動聲色地把柳無敵攥着肩膀的手指掰開。
“是師父,師父他……”柳無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吳岚跡臉色驟變,厲聲呵問:“翁老先生怎麽了?”
柳無敵抹了一把眼淚,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也……不清楚,但好像……好像是、是中毒了!”
“帶我去看看!”
吳岚跡的面色陰沉了下來,眼中孕育着萬鈞雷霆,恍若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