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街燈如晝
街燈如晝
“我……”聽完了辛豪的話,宛浮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鏡河?
一旁的吳岚跡眯起了眼睛。
涵清江橫亘烈朝疆土,因清澈聞名的鏡河是涵清江支流中較大的一條河。
但特殊的是,鏡河的源頭在王城月湧都附近。
如此說來,宛浮生應當是王城人,起碼他的父母當時身在月湧都。
天子腳下哪有普通人。
吳岚跡聽到辛豪嘆息道:“苦命的孩子,你的生身父親,正是當朝的禮部尚書錢達錢大人……”
“你長得和他真像啊。”
“可惜,你的母親只是個普通歌女。”
“在下就是錢府的管家。”
“主母不容,你母親病死後,她就派我把你扔掉了……”
宛浮生表情怔忪,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一陣子,才緩緩扭頭望向了吳岚跡,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無助和茫然。
吳岚跡心裏了然,立即上前一步向辛豪拱了拱手道:“辛先生莫要說笑了,我這位小友不過是一鄉野人士,豈敢高攀尚書大人?”
“不是的!”辛豪怎麽會看不出兩人拒絕的心思,他以為吳岚跡是怕宛浮生再次遭人毒手,急忙解釋道,“主母已故多年,雖然大人膝下已有三兒二女,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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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先生!還請慎言!”吳岚跡厲聲喝道。
辛豪被這聲大喝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向這位年輕的先生望去,只見他細長斜飛的雙眉已經低低地壓了下來,眸子黑魆魆的,眼裏仿佛孕育雷霆風暴,閃着冷峻而鋒利的光芒。
恍惚間,辛豪竟然以為是一尊通天徹地的神靈矗立在他面前。
他一瞬間寒毛聳立。
辛豪這才意識到,這個剛剛陪他聊天解悶的青年并非善茬,如果他今日非要苦苦相逼,恐怕再也別想踏出這個房間了。
“……是在下失言了。”
辛豪臉色愈發慘白,他強撐着看了一臉空白的宛浮生一眼,嘆了口氣,垂頭閉目,選擇了放棄。
吳岚跡的臉色緩和下來,伸手給辛豪掖了掖被角:“辛先生還有傷在身,這幾日就在這兒好好休息吧。”
好像剛剛釋放威壓恫吓辛豪的人不是他一般。
感受到吳岚跡手掌上溫暖的氣息,辛豪有點感動,但他完全不敢動。
宛浮生有些渾渾噩噩,被吳岚跡拉了一把,就下意識地跟着他走出了房間。他只知道跟着吳岚跡走,根本都沒看腳下,被絆了一跤才終于回過神來。
“吳先生……”宛浮生偏過頭,眼神有些空洞,嗫嚅着,“我要留在羅袖城,我不想離開……”
“我要守着我爹,我不走……”
吳岚跡點頭“嗯”了一聲,就沒有其他更多的反應了。
宛浮生沒有料到他的回應只有一個字,以為他是沒聽清自己在說什麽,就上前扯住了吳岚跡的袖子:“我說我不走!”
吳岚跡覺得宛浮生才是莫名其妙的那一個:“我知道,怎麽了?”
他腦子裏接連轉過好幾個彎,才想到這孩子是剛剛受了委屈,現在到他地方尋求安慰來了。
他長嘆一聲,也顧不上這少年游俠是涵清君的轉世了,像是安撫自己年幼的弟子一般,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
希望涵清君歸位後不要怪我吧,吳岚跡這麽想着,任由宛浮生一頭紮進了自己懷裏。
明明還是小孩子嘛。
吳岚跡又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出了這麽一檔子的事,宛浮生吃羊肉的時候也悶悶不樂的,動了兩筷子就端着碗愣愣地發起呆來。
吳岚跡倒是吃得很香,一桌羊肉大半都進了他的肚子裏。
味道不錯,但以前倒是從未聽聞涵清君擅長庖廚之事,大概是此次轉世為人才跟着養父宛賦學會的。
吳岚跡暗地裏思忖着,待涵清君歸位後,也可以常來他的道場涵清江做客,能騙到涵清君親自下廚那就再好不過了。
辛豪的傷勢不适合吃這些,宛浮生又另外給他做了些清淡的吃食,但辛豪一見他就眼淚汪汪、泫然欲泣,一副欲言又止的隐忍模樣,驚得宛浮生進了房間之後放下碗就跑。
總而言之,除了宛浮生一連幾日都躲着辛豪,吳岚跡也不想和這個唠叨的中年人說話,幾人倒也還算相安無事。
好在辛豪的傷好得快,沒過幾天就自覺地向兩人告辭離去了。
臨走前還向他們打聽了打劫馬車的賊寇來歷和同行者墜崖的地點,惹到了尚書頭上,看來這幫劫匪也沒幾天好日子可活了。
辛豪離開之後,宛浮生才擦了擦額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真正松了一口氣。
“吳先生,這件事你可千萬、千萬別告訴我爹啊,他要是知道了,恐怕還巴不得我認祖歸宗呢。”
宛浮生反複叮囑吳岚跡,吳岚跡哭笑不得地應下了。
眨眼,就臨近了年關。
天地間已經裹上了一層銀白,樹梢上,屋檐下,都綴着一條條冰棱。吳岚跡是不怕冷的,但也換上了厚厚的深色冬衣。
二十四,掃房子。
臘月二十四的下午,吳岚跡和宛浮生剛剛才一起把家裏拾掇幹淨,聽見外面有人打開了柴門,發出“吱呀”的一聲。
吳岚跡是早就察覺到了那人的到來的,但宛浮生不知道。
他連忙跑出去,看到換回了粗布麻衣的宛賦又戴上了那條遮住光頭的頭巾,正拎着一大包的什麽東西進到院子裏來了。
“爹!”宛浮生又驚又喜,“你又還俗了?”
宛賦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都要過年了,圓法主持也不知道給貧……給我們吃點好的,還是還俗好,想吃啥就吃啥。”
他仔細地瞧了瞧迎上前的宛浮生:“唔……好小子,高了,胖了……你不會以為你爹我是想你了才還俗的吧?那你可想多喽。”
“嘿!”宛浮生笑罵道,“要不是你這老頭子剛剛回來,我今天高低得跟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打一架。”
“去去去,一邊兒去。”宛賦揮手做驅趕狀,“虧你爹我還特意給你買了點果脯蜜餞回來,你小子就是這麽回報你爹我的?”
宛浮生眼睛一亮,滿腦子只有“果脯蜜餞”四個字在轉呀轉:“真的嗎?你從城北的陳記瓜果鋪那兒買來的?”
宛賦佯作生氣道:“都幾月了,除了他們家,還有誰家有這些玩意兒賣?”
“謝謝爹!”宛浮生喜出望外,親親熱熱地上前攙住了宛賦的胳膊,還順勢把包裹接了過來,“爹,你真是太辛苦了,下着雪還大老遠跑這麽一趟,來,快來,咱們先進屋歇着。”
悄悄颠了颠包裹,分量着實不輕。
于是,宛浮生臉上的笑容又燦爛了幾分。
“去你的吧,你小子就是想吃零嘴兒了,也沒看出來平時有多體諒你爹啊。”宛賦又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徑自走進了茅草屋裏。
“爹——”宛浮生拉長了語調,“你這麽說,兒子我可是會傷心的——”
宛賦沒有理會,他這時才看到屋裏頭的吳岚跡:“吳先生?”
吳岚跡含笑致意。
“吳先生還在啊,哈哈哈!”宛賦看起來極其高興,“那感情好啊,這樣一來,這個年啊就過得熱鬧多咯!”
熱鬧啊……
吳岚跡心裏有些悵惘,臉上的笑卻像是畫上去的一般,沒有分毫改變。
不如,把司靂那個小家夥也叫過來吃飯?
吳岚跡開始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
還是算了,明面上吳岚跡和司靂可只有一面之緣,況且自己親口承認了他不是司靂夢中的那位仙人,把他喚來,那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嗎?
不可,萬萬不可,頂多假裝路過去看他幾眼就是了。
思及此處,吳岚跡長舒了一口氣。
“宛半僧才出家多少時日?竟然一拍腦袋,就這麽回來了,圓法主持不會生氣嗎!”觥籌交錯間,吳岚跡趁着酒勁向宛賦調侃道。
宛賦早已醉倒在桌上,聽到了吳岚跡的話,他雙臂一用力,撐起上半身來。
他一手搭着自家不省心的兒子的肩膀,一手隔空向吳岚跡連連點着:“嗐,吳先、先生這說的……是什麽話?這是看不起我呢,嗝兒,還是看不起……看不起圓法主、主持呢?”
“是是是,宛半僧放曠不羁,圓法主持也是好氣量。”吳岚跡啞然失笑。
“少說兩句吧!”宛浮生用筷子的另一頭嫌棄地敲了敲宛賦的手背,“你看你,都醉成啥樣了?”
坐在小桌對面的吳岚跡拈起酒杯,向他們致意:“宛半僧也是高興嘛,在蓮月寺過了幾個月滴酒不能沾的日子,一回家可不就要喝個痛快嗎?”
“嘁,酒這玩意兒有什麽好喝的?你看我,天生就千杯不醉,我驕傲了嗎?”宛浮生将大碗裏的烈酒一口悶了,還将碗倒過來抖了抖,面露得意之色。
“你啊,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吳岚跡又是一笑。
你是江神轉世,這尋常的酒水,能讓你喝醉才怪呢。
他心下暗道。
聽了這話,宛浮生不樂意了:“我說吳先生,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怎麽就翹尾巴了呢?你若不信,我們比一比?”
吳岚跡微微一笑,他眸正神清,一個吐息間,酒氣就散去了大半:“宛少俠莫非忘記了,我是修行者,你當真以為這酒能讓我醉倒?我看也不必比試了,今日能喝個盡興便好!”
“那就繼續喝?”宛浮生舉起酒碗。
“喝!”
也許是指縫太寬,而時光又太瘦,不經意間,日子就悄悄溜走了。
羅袖城不夜,萬市燈如晝。
夜色正好,恰是上元佳節。
長街上光華流轉,無論是庶民還是士人,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放眼望去,是一片流光溢彩的金色汪洋。
璀璨的燈火痛痛快快地鋪陳開去,綿延數裏,直抵天際。
上元節裏,就算是尋常百姓也都盛裝出門,或走親訪友,或街市賞玩。平日裏恪守禮法、不敢逾矩的男女也借此相聚在那火樹銀花下,情難自禁地耳鳴厮磨,互訴衷腸。
宛浮生一家自然也不例外,父子倆換上了新衣裳,熱情地拉着吳岚跡一起出了門游玩去。
吳岚跡在壺山修行,眼裏見着的是青磚白瓦,耳裏聽着的是蟬噪鳥鳴,何時見過這樣鋪張的景色?
“我記得……我聽說大烈初年,還有宵禁,只有在一些節日裏才會允許百姓夜晚出門。”吳岚跡也入鄉随俗地提了一盞花燈,言笑晏晏,“不過近些年來,宵禁倒是放寬了不少。”
“何止,在羅袖城,我還沒見過什麽宵禁。”宛浮生一邊嘴上說着,一邊伸手去撥弄宛賦手上的那盞蓮花樣的花燈。
宛浮生撥了撥自家老爹的蓮花燈,眼睛亮了亮:“哎,爹,好像你這盞燈更好看呀,不如我們換一換吧!”
他手中提着的是一盞金紅色的鯉魚燈,比蓮花燈要大上整整兩圈。
“哎哎哎,這可不行,你小子自己選的燈,怎麽能說換就換?”宛賦把胳膊向上舉了舉,避開了宛浮生的手,“再說了,年年有餘的寓意還不夠好嗎?”
宛浮生撇了撇嘴,開始耍賴:“不好,不好!方才,我只想挑要個最大的,但現在仔細一看,這個鯉魚燈一點也不好看!”
“宛少俠莫鬧了,我這盞也是蓮花燈,你和我換好不好?”吳岚跡不想多費心思挑選,買花燈時,就選了一盞和宛賦一樣的,現在似乎派上用場了。
不料,宛浮生卻搖了搖頭:“我就要爹手上的那盞!”
“小兔崽子!把手拿開,這是我的燈,你不許碰!”
“我!偏!不!”
“喂喂,我警告你,千萬別過來啊!”
“哎呀老爹,給我摸兩下又能怎麽樣嘛……”
吳岚跡已經看出來了,這父子倆鬧着玩呢,一個年少頑皮,一個童心未泯,湊在一塊兒倒也有趣。
他微微笑了一下,便不再摻和他們的打鬧了。
“吳先生?吳先生!”
突然,有人一邊大聲呼喚他,一邊從撥開人群擠到了他面前。
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