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何處尋覓
何處尋覓
聽到那聲興奮又忐忑的呼喊,吳岚跡施施然擡眼望去。
司靂穿着一件褐色短打,捧着一盞做工粗糙的小花燈向他跑來。
“咦,你是……”吳岚跡裝作辨認了一番的樣子,才擡手行禮,“哦,原來是司靂小兄弟,當日永寧街一別,別來無恙啊?”
“都好,一切都好!”司靂越想越覺得此人與那位夢中的仙長相似,急急忙忙湊上前來問候道,“吳先生這是要去放河燈嗎?”
吳岚跡笑着提起了手上的蓮花燈:“這是花燈,是挂着樹上祈福用的,至于放河燈嘛……”
他勾着唇角,向宛賦、宛浮生父子的方向歪了歪頭。
也許是被佳節的氛圍感染,吳岚跡的動作竟然也帶上了幾分靈動與天真。
司靂順着吳岚跡歪頭的方向望去,一眼就認出了宛浮生,他記得這是個看着斯文幹淨、其實路子很野的游俠兒。
至于另一個包着頭的中年人嘛,也許是他家裏的某個長輩吧。
“放河燈的話,還要問問他們去不……”
“去啊!怎麽不去!”宛浮生忽然從兩人中間冒了出來,眼睛晶亮亮的,“什麽好玩的能少的了我呢?”
月下,橋上。
雖然司靂最開始邀請的是吳岚跡,但現在他卻和宛浮生父子兩人聊得開心,吳岚跡倒是顯得被忽視了。
河燈順着水流搖搖晃晃,曳出一河的朦胧光影。
吳岚跡輕輕扶着橋邊的石獅子,站在那裏望着河流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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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裏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盞又一盞的河燈順着棄脂水漂流,直直地撞進了吳岚跡的瞳孔中,為他漆黑的眼眸撒上了一層碎金。
吳岚跡的身體挺拔,卻仿佛與石頭凝固在了一起。
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他好像從那被史書遺忘的蠻荒時期就已經站在這裏了,并且在遙不可及的未來也依然會站在這裏。
何等格格不入。
見紅塵相,見衆生相。
這時,他突然眸光微閃,動了動手指,整個人仿佛從沉睡中驚醒。
吳岚跡的目光鎖定了一盞河燈。
那盞燈已經沉沒了一半了,看樣子在水面上漂了不少時間,正無精打采地耷拉着,有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
吳岚跡屈指一彈,一道毫不起眼的流光打在了河燈上。
那盞河燈便迅速偏離了航道,緩緩停在了岸邊,被兩三步走到橋下的吳岚跡一把撈起。
這盞燈上有他的弟子傅朝青的氣息。
傅朝青身在軍營,竟還能放這麽一盞河燈?
這小子用法術幹了些什麽啊?
拿到手後,吳岚跡就發覺不對勁了,傅朝青在這盞河燈上留下了數個追蹤型法術,至于追蹤的目标嘛……
就是吳岚跡。
這是給他的?
朝青想要做什麽?千裏迢迢送盞河燈過來。
不寫信,不用傳音法術,也不露面,只是放了一盞河燈。
他把河燈放在手中上下打量着,眉頭微微蹙起。
這個重量……好像不太對。
吳岚跡低頭想了想,三兩下把這個河燈拆了開來,就見河燈的內部安放着一個小小的錦囊。
“別傻站着啦,快過來呀!”
“吳先生!你在那裏做什麽?”
“沒什麽。”吳岚跡不着痕跡地把錦囊放入袖口,“這就來。”
大家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晚上,但吳岚跡心裏總是惦記着那個錦囊,全程都心不在焉。
河燈的确是屬于傅朝青的,不論是法力氣息,還是施術手法,都表明了放燈之人是他的弟子無疑。
既然是用河燈送來,那就不會是什麽要緊事。
可是為什麽,偏偏要用河燈呢?
一直等到回到住處,吳岚跡避開旁人,才将錦囊取出,拆開。
是疊成小塊的一封信。
吳岚跡詫異了一瞬,将信紙展開、撫平,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師尊,弟子弄不清楚了……”
“弟子是傅家人,是傅誠将軍的後裔,本該忠心許國,鞠躬盡瘁。”
“可是如今……”
“弟子只看到帝皇的殘暴無度,只看到權貴的朝歌夜弦……”
“弟子看不到這些人還有任何守護的必要。”
“所以,弟子自請去了邊關。”
朝青去了邊關?是崇阿關,還是餘瀾關?
吳岚跡心裏一緊,邊關多戰事,尤其是當今這種局勢,邊關有多艱苦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若是在餘瀾關還好,那裏氣候溫和,離壺山近些,也更安全些。
若是在崇阿關……
魔族高層正對着人族磨刀霍霍。
雖然在吳岚跡的教導下,魔尊舒轶是不可能對人族下手的,但其他魔族可就管不了那麽多了。
窮距原不是什麽好地方,魔族上下都在忍受着惡劣的生存環境,關于領地的争議一度導致魔族內部勢力分裂割據。
舒轶在背後有仙祖撐腰的情況下,都差點沒能坐穩魔族至尊的位置。
吳岚跡壓下嘆息,繼續往下看。
“或許,師尊是對的。”
“我們……不該插手朝代的更疊。”
“人皇陛下希望能永葆國祚,本就是不現實的。”
“弟子私以為,選擇的權力應在百姓手中。”
“這個皇帝不好,就換一個吧。”
大逆不道!
見弟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吳岚跡心裏暗暗斥責傅朝青了一句,唇角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笑意。
傅朝青的這個想法,倒是與早年的姬識冕不謀而合。
只是姬識冕已經在皇位上待得太久了,久到他幾乎要忘記最初烈朝是如何建立起來的了。
“可是弟子無法将刀劍對準大烈,更無法屠殺那些反抗的百姓們。”
“弟子只能去了邊關,換一種方式踐行守護。”
“從此往後,無論皇城裏住着誰,都與弟子無關了。”
“師尊,弟子不知你如今雲游到了何方,也不知這封信你是否能看到。”
“如果師尊能看到的話,師尊能否告訴弟子……”
“弟子的決定,是正确的嗎?”
燭火微晃,閃了兩下,竟噗的一聲熄滅了。
吳岚跡的面容瞬間淹沒在了黑暗中,只留一陣窸窣的折紙聲。
“很好,朝青……”
“你的選擇是對的,你做得很好……”
第二日,剛出了上元,節日的氣氛還未淡下去,滿地爆竹與花燈的殘骸還昭示着昨夜的愉快。
清晨,吳岚跡便向宛家父子辭行。
“哎?吳先生,你這就要走了啊……”宛浮生蔫了吧唧的,依依不舍,耍賴一般堵在了門口。
他千留萬留,還是沒能把人留住。
“叨擾了你們好幾個月,我臉皮再厚,也不能繼續住下去了。”吳岚跡調侃道。
宛浮生瞪大了眼睛,急得手在空中亂揮:“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吳先生就再留一段時日吧!”
吳岚跡失笑,搖了搖頭:“我還有事情要去做。”
“做什麽?”
“我有兩個弟子孤身在外,我這個不稱職的師尊,想去看看他們近況如何。”吳岚跡道,“宛少俠連這也要攔着嗎?”
“我不是!我沒有!”宛浮生被吳岚跡的玩笑話吓了一跳。
他看到吳岚跡滿面的笑意和揶揄的眼神,才反應過來。
宛浮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又問:“那……那吳先生還會回來嗎?”
“也許。”吳岚跡的回答模棱兩可。
“也許?”
“下次有機會路過羅袖城,我一定來尋你喝酒,好嗎?”
宛浮生對這個回應不大滿意,苦着臉道:“誰知道吳先生下次什麽時候來?花寅長老也是這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吳岚跡又搖搖頭,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進屋,不一會兒,取了一把黑色劍鞘的長劍出來。
“臨別之際,我将這把八苦劍贈予宛少俠吧,權當是留個念想了。”
宛浮生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自古寶劍配英雄,宛浮生自認算不上英雄,卻也渴望有把好劍。
他早就看出,吳岚跡出手定是不俗,就算不知此劍來歷,也不會是凡品。
“八苦劍是鑄劍大師追不器早年鍛造,削鐵如泥,靈性異常,只有被認可之人才能拔出它。”
“一位朋友将它送給了我,可惜他不知道,我早已不用劍了。”
“左右它留在我手中也是無用,倒不如将八苦劍贈與宛少俠吧。”
宛浮生接過劍,觸摸着八苦劍的劍鞘,臉上露出了一種癡迷的神情,八苦劍輕快地嗡鳴了兩聲,仿佛在應和這位年輕的新主人。
下一刻,他猛然拔劍出鞘!
血色的長劍幻化出漫天的光與影,縱橫的劍氣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繞着宛浮生的周身游走,帶起衣衫烈烈。
西河舞劍氣淩雲,孤蓬自振唯有君!
宛浮生似乎以與八苦劍融為一體,身影閃動,劍影翻飛。有虛實,有其陣;其勢險,其節短;其進銳不可當,其退速不可及;不動如山,動如雷震。
手腕一個輕微轉動間便帶起風的尖嘯,卷起枯葉,似蝴蝶般振翅,身姿回旋便輕巧地扯開了鋪滿天際的朝霞。
只可惜宛浮生手中無酒,此時若能有好酒相伴,想必更是豪情萬丈。
白衣,青衫,紅劍,黑鞘。
時如靈蛇吐信,時如飛燕掠空。
氣吞鬥牛,劍貫長虹!
“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好!好啊!”吳岚跡笑容更盛,宛浮生停下來時,他也适時地送上了掌聲。
宛浮生已經感覺到了手中是把萬裏無一的絕世名劍,他連忙回過身,向吳岚跡抱拳行禮:“多謝吳先生贈劍之恩!”
言行中端的是喜不自勝。
“不必謝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埋沒了他。”吳岚跡揮了揮手,止住了宛浮生的動作。
宛浮生認真地凝視着吳岚跡的雙眼,用力點了點頭,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從懷裏摸出一樣小物件,放到了吳岚跡手中。
吳岚跡定睛一看,是一塊小小的舊佛牌。
“這是……”
“我小時候生了一場重病,我爹怕我活不下來,就去蓮月寺,給我求來了這塊佛牌,雖然病早就好了,但我這些年一直留着。”
宛浮生笑得見牙不見眼:“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也給你留個念想吧。”
吳岚跡心道,不知涵清君歸位後,看到這個佛門之物被他留了那麽久,會不會有些尴尬?
想到這裏,吳岚跡竟難得地生出了幾分壞心眼。
“好,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吳岚跡離開的時候,宛浮生和宛賦父子倆與他依依惜別。
“吳先生,我們可說好了啊,你下次路過羅袖城,一定要來看我啊!”宛浮生畢竟還是個少年人,抓着吳岚跡的袖子不肯放手。
吳岚跡微笑着說:“好,我向你保證,我以後路過羅袖城,都會來看你。”
宛浮生這才心滿意足地撒開了他的爪子。
宛賦“啧啧”地說着宛浮生這小崽子沒用,吳先生只是去看望徒弟,他就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蓮月寺出家得了,圓法主持說過,霜降坡是最适合等待的地方呢。”
“哦?此話怎講?”吳岚跡很感興趣。
“因為霜降坡上的視野範圍廣啊,南來北往的馬車和船只一眼就看全了。”宛賦解釋道,“尤其是近些年,總是有哪家的媳婦在蓮月寺裏吃齋念佛,一邊為誦經祈福,一邊等待着家人回來呢。”
吳岚跡若有所思:“原來如此,可惜了……”
在這亂世中,有幾家春閨能等到她們裏夢中人呢……
吳岚跡揮別宛家父子,再次踏上了他的道路。
“路過羅袖城記得要來看我呀……”
“一言為定……”
吳岚跡情難自禁地伸手,抓住了心口的衣服。
那塊舊佛牌,直到四百年後還安然地躺在他的袖裏乾坤中。
時光磨損了它表面的紋樣和字跡,卻磨不去它所承載的脈脈深情。
宛浮生,涵清君,我又路過羅袖城了。
可是,我該去哪裏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