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殘陽如血
殘陽如血
宛浮生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口腔裏彌漫起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他該記得,他還記得!
贈劍之時,他曾答應過吳先生,絕對不會埋沒八苦劍這把絕世神兵,但他、但他這些年都做了什麽啊!
事到如今,他怎麽還敢奢求原諒呢……
宛浮生不想見吳先生了,他不敢見了,就像他不敢見宛賦一樣。
要不就現在吧?他遲鈍地想着,就現在,去死好了。
宛浮生動彈了兩下,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站起來,突然發現有一個白衣青年正踏着鏡河的浪潮向他走來。
宛浮生還沒看清楚白衣青年的長相,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吳先生。
他在心裏無聲地喊道。
吳岚跡很快就來到了宛浮生面前,他幾乎要認不出宛浮生來了。
宛浮生的身量比往日高了很多,黑了,也瘦了,眼睛裏灰蒙蒙一片,看不見一點光亮,世間萬物再也不能在他的眸中留下倒影。
是魔非魔,非魔似魔。
“好久不見。”吳岚跡看着宛浮生。
“好久不見。”宛浮生也回望着他。
江面上冷風肅殺,水霧橫生,即使是夏日的傍晚,也讓人感到刺骨的涼意。
吳岚跡控制着水流迫使小舟停在了原地,水波托着他伫立在船前,擋住了宛浮生的去路。
“你不用去月湧都了,月湧都已被起義軍占領,錢達抛棄了你,帶着他的家眷逃到日來去了。”他不鹹不淡地開口道,“不過錢達現在已經死了。”
“死了?”宛浮生知道自己應該高興,可他感覺不到任何喜悅。
吳岚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殺的。”
宛浮生不出聲了,只是安靜地凝望着吳岚跡十幾年來不曾改變的面容。
他想告訴吳先生自己這七年經歷的折磨和痛苦,想傾訴心裏對他和老爹綿延不絕的思念。
但他最終沒有開口,因為宛浮生心知肚明,從他被磨難打敗而自甘沉淪的那一刻起,這些就全都失去了意義。
宛浮生突然道:“你終于來了。”
你終于來殺我了。
吳岚跡點點頭:“我是來殺你的。”
畢竟你罪該萬死。
日來城隍辦事周全,不但帶來了宛浮生所在的消息,還順便拓印了功德簿中關于宛浮生的一頁,詳細地記載了他這幾年去了哪些地方,殺了些什麽人。
可以說,宛浮生死有餘辜,犯下的罪孽早已罄竹難書。
可是吳岚跡卻感到了三分慶幸。
宛浮生是涵清江水神的轉世,如果他此世橫死,那就是刑罰未滿,還得再前往地府輪回一世,再受一次紅塵之苦。
他此生已造諸多殺孽,但這畢竟不是他的本願,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錢達和玄海仙師對他使用了血引鬼奴術,宛浮生也是受害者中的一員。
如果宛浮生能夠洗心革面,并在後半生行善積福、博施濟衆,天道主評定此世功過後,還有可能重歸神位。
吳岚跡知道自己是個偏心的,而且是越來越容易偏心的人。
涵清君于他有恩,兩人又是同僚,關系自然非比尋常。
所以即使空了大師和傅朝青都死在了他手上,即使再怎麽悲憤不甘,吳岚跡仍然留出了幾分心思為宛浮生考慮。
但吳岚跡看完功德簿的記載後,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
如果這樣罪惡滔天、殘忍暴虐之人都能逃脫制裁,他還有何顏面輔助三道主正綱肅紀、治理三界?日後又該如何面對這普天之下的芸芸衆生?
吳岚跡很慶幸,慶幸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殺了宛浮生。
宛浮生是涵清君的轉世又怎樣,是自己的朋友又怎樣?
法不可違,違者必究。
為神,為人,宛浮生都已罪不容誅,死不足惜!
吳岚跡跨過千裏的江山趕到鏡河,就是為了在此地劫殺宛浮生。
宛浮生啞然笑了起來,他用腳尖踢了踢甲板上的八苦劍,歪着頭對吳岚跡說:“吳先生好像沒帶武器?要不就用這把八苦劍吧。”
“不必了。”吳岚跡冷淡道,眸子開合間殺氣四溢,“殺你,何必用武器呢?”
宛浮生似乎早有預料,點頭嘆息:“也是,我的血液早就污濁不堪,殺我只怕會髒了八苦劍吧。”
吳岚跡看着宛浮生這副對自己是生是死毫不在意的模樣,忍不住生出了幾分怨怼之氣。
你也知道自己該死嗎!
既然你知道這麽做是錯的,你又為何要走到如今的地步呢!
你不是不知對錯善惡,但你依然任由自己被黑暗浸染,宛浮生啊宛浮生,你當真糊塗啊!
吳岚跡痛心疾首,內裏的怒火幾乎要把他的五髒六腑全數焚盡。
“我有一個遺願。”趁着吳岚跡還沒有動手,宛浮生笑眯眯地對他說道,“吳先生神通廣大,一定能幫我實現的吧?”
雖然凝聚起的氣勢被宛浮生的調笑攪亂了,但吳岚跡也沒有一鼓作氣直取他項上人頭的必要。
于是他道:“你說。”
就當是對故人的臨終關懷了。
太陽有一半藏在群山之後,晚霞缤紛絢爛,水面波光粼粼,鏡河像是一條緋紅色的綢緞,翻着金紅交錯的波浪。
不知是俗世入天界,還是那仙境現凡塵。
河面上沒有翺翔的水鳥,河面下不見穿梭的游魚。
整片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對峙着。
宛浮生的目光溫柔了下來,連帶着無神的雙眼也有了一點神采:“我死後,如果吳先生願意留我全屍的話,能不能把我帶回羅袖城?”
他皺了皺眉,糾結了一下才補充道:“我想再見我老爹一面。”
“好。”吳岚跡緩緩吐出一口氣,“我會的。”
“唔,那求求吳先生再幫我個忙,給我家老爹帶幾句話吧。”
吳岚跡一向耐性絕佳,他又道:“可以,你說。”
“你就說,讓他少喝點酒,別哪天喝醉了掉水缸裏淹死,出門記得帶錢,現在可沒有人會跑去贖他了……”
“生病了要吃藥,天冷了要添衣,不要跟個小孩子一樣讓人操心……”
“還有讓他少去蓮月寺出家了,新任主持的脾氣可不像圓法主持那麽好……”
宛浮生側過頭,癡癡地凝視着羅袖城的方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末了,他還問:“唉,吳先生,我是不是說多了?你記得住嗎?”
“記得住。”吳岚跡面無表情,“你可以繼續說。”
“嗐,算啦。”宛浮生搖了搖頭,“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我的事情你也不必瞞着他,你就讓他……不要想念我吧。”
“好。”
宛浮生突然又大喊一聲:“等等,我還有一件事。”
“你的事有點多。”吳岚跡心平氣和,“還有什麽想說的?”
“其實,也沒什麽了。”宛浮生嘆了口氣,從甲板上撿起了八苦劍,“八苦……我覺得這個名字起的不好,不吉利。”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
吳岚跡沒有想到宛浮生會說起這個,他解釋道:“不是我起的名。”
“無所謂啦,這把神劍跟着我,着實受了不少委屈,飲了不知多少無辜者的鮮血,要不吳先生就把它扔在這鏡河裏吧,讓它好好洗洗,過個幾年再撈上來。”
宛浮生像是在胡言亂語,表情卻透露着認真:“鏡河之水澄澈如鏡,希望八苦劍洗完後能夠心如明鏡,不要再看走眼了。”
“八苦劍沒有心,也沒有眼。”吳岚跡糾正道。
“哎呀,吳先生不要這麽較真嘛!意會,我們意會就好。”宛浮生把目光轉向了吳岚跡,“我還有一個問題。”
“最後一個?”
“應該?”
見吳岚跡不置可否,宛浮生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吳先生怎麽突然想到了來這裏找我?”
“傅朝青是我的弟子。”
“啊……”宛浮生愣住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他臉色慘白,卻仍帶着笑容,“看來我和吳先生之間,已經隔着血海深仇咯。”
吳岚跡淡淡道:“你行刺蘇進寶時殺死的僧人,也是我的朋友。”
這下,宛浮生徹底笑不出來了。
原來陰差陽錯下,他們已經成為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寧可吳岚跡打他、罵他,也不想讓吳岚跡用這種平淡的口吻與他說話。
因為這樣的态度往往意味着不在意。
吳先生不在意他了,想到這裏,宛浮生沉寂已久的心忽然一陣絞痛。
他明白,只要吳岚跡還是吳岚跡,他就永遠都不可能原諒自己了。
好在,吳岚跡絕對會殺死他。
“吳先生,有一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你了。”
吳岚跡的目光冷漠而疏離,滿眼寫着“剛剛不是說最後一個嗎”。
宛浮生問道:“你是仙人嗎?”話剛出口他就覺得不對了,“我都忘記了,你是魔修,魔修好像不能成仙……”
“不是,但也沒什麽差別。”吳岚跡打斷了他的話。
“好吧,也确實該上路了。”宛浮生意猶未盡地止住了話頭,“我這輩子啊,其實真是挺遺憾的。”
吳岚跡沒有理會他的感慨,擡起了一只手掌,動作似緩實疾。
二十八奇術,翻滄海。
吳岚跡衣衫烈烈,一手負在背後,一手掌心向下,閃爍着澎湃的法力,一個個微型的法陣在他的指間瞬息完成,運轉一個周天後又立即消散。
生死寂滅,剎那芳華。
河面上突然掀起了驚濤駭浪,那條小舟被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砸落。
“吳先生手下留情,船是我借來的啊!”宛浮生一把抄起八苦劍,腳尖連踏,穩穩當當地跳到了小船的船篷上。
吳岚跡手中法力未停,咆哮的浪花卷着浮沫,向小舟劈頭蓋臉地籠罩而去,數道水龍卷沖天而起,将宛浮生圍困在其中。
他還有空問一句:“向誰借的?”
“鏡河上游有個渡,我跟那裏一個姓景的老漁夫借的。”宛浮生縱身一躍離開了小舟,浪濤卻化作一條水龍,一扭身就向他追去。
“知道了。”吳岚跡踩着白浪閑庭信步,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平靜得宛若一汪深潭。
宛浮生咧嘴:“那就好。”
話音剛落就有一條水鏈纏住了他的腳踝,将他狠狠往下一拽!
幾乎與此同時,吳岚跡翻轉手掌,向上虛虛一托,一股和風将小舟平穩地送回水面,連水花都沒有濺起。
宛浮生砰的一聲摔在甲板上,半天沒爬起來。
他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別讓我的血流到船上,我怕吓到老人家。”
“你放心。”吳岚跡方才的舉動只是為了不損壞小舟,他幹脆利落地一揮袖,把宛浮生再次擊飛到半空中。
二十八奇術,破千軍!
宛浮生只聽到一聲尖銳的破空聲,一道極細極細的銀光向他飛射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輕輕紮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還在空中,但河水已經争先恐後地從口鼻處灌了進來。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圓法主持站在屋檐下,對着屋頂上的他和花寅招手。
他看到了永寧街影壁流輝,吳先生笑着接過他遞去的菜餅。
他看到了長定橋柔月射波,老爹手裏提着那盞流光溢彩的蓮花燈。
眼睛和耳朵逐漸失靈,黑暗取代了一切,握着八苦劍的手釋然松開。
宛浮生如願以償地擁抱了安寧。
吳岚跡緩步踏上小舟,久久地凝望着宛浮生沉沒的地方。
後來,他的筆記中多出了一首《江城子》:
“雁哭殘夜,雲意沉,掩星埋月。昏世昧,一燈明滅,苦海岸缺。青鋒碧血江湖路,赤子丹心堅似鐵。錯身過,長恨此番別,音書絕。
是與非,怎堪辯?正與邪,如何解?惋浮生,欲語無由咽。而今三途歸去也,卻憶閑游永寧街。西風烈,恨水洗不淨,殘陽血。”
此時此刻,吳岚跡驀然回首,只見蒼山如海,太陽沉沉地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