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燭臺昏黃的微光下,吳岚跡的臉色陰晴不定。

他怎麽也不願相信,昔日羅袖城中最明亮的少年郎,會堕落為如今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兇煞之徒。

良久,他抱着最後一絲希冀開口道:“你用什麽來威脅宛浮生了?”

“如果宛浮生反抗,我會用他的養父來威脅他。”在法術的作用下,錢達不得不吐露了他不為人知的計劃,“可是他很聽話,就沒有用上。”

所以,宛浮生沒有被威脅。

他是自願服從錢達的命令的。

到了這個時候,吳岚跡的心境反而平靜了下來。

他又詢問了幾句關于宛浮生和血引鬼奴術的問題,就對錢達失去了興趣。

“好,你可以死了。”吳岚跡淡淡道。

他話音剛落,甚至錢達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具體說了什麽,錢達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也瞬間凝固。

這位風光了一世的禮部尚書,就這樣突然地步入了死亡。

死得倒是幹淨利落,真是便宜他了。

還得感謝吳岚跡不以虐殺為樂,更不喜歡鞭屍刨墳,他只是輕蔑地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屍體,就掐起了召喚地府神官的法訣。

“日來城隍何在?”吳岚跡表情肅穆,聲音陡然威嚴。

鬼氣森森,陰風陣陣。

不知何時,四周已彌漫起了袅袅的白霧,上至九霄,下通九幽。一個身穿五色官服的中年漢子從濃霧中走來,行至吳岚跡面前向他緩緩下拜。

“小神見過無相星君。”

面對地府城隍,吳岚跡神色略微溫和了一些:“今日喚城隍來見,是有兩件事想請城隍幫忙。”

“星君但說無妨,能力所及,義不容辭。”日來城隍道。

“第一件事,幫我把這個人的魂魄拘回地府,按照生前功過給予賞罰。”

日來城隍心思靈活,他看了看錢達:“小事一樁。”

既然無相星君親自吩咐了,那自然是要對此人多加“照顧”的。

“至于另一件事。”吳岚跡看上去心平氣和,“幫我找到羅袖城宛賦之子宛浮生,我要見他。”

是羅袖城宛賦之子,而非月湧都錢達之子。

日來城隍只是略微驚訝了一下,就應承了下來。

應下了這兩件事,日來城隍便帶着錢達渾渾噩噩的魂魄離開後了。吳岚跡也走出了錢達的房門,悄然離開了錢家人暫居的宅子。

至于發現錢達和那位玄海仙師雙雙身死後,錢達的家眷們會作何反應,就與吳岚跡無關了。

吳岚跡用法力隐去身形,行走在因為宵禁而空蕩蕩的大街上,就算夜游神看到了他,也不敢上去打擾。

日來,日來。

可這哀鴻遍野的昏世,何時才能守得雲開、見得日來呢?

吳岚跡的嘆息一聲連着一聲。

罷了,還是不想這些了,司靂就在日來,不如趁着天還沒亮去夢裏看看他。

一念之間,司靂的夢裏就多了一個鴉青色的人影。

雖然吳岚跡現在穿的是白衣,但在司靂面前,他一直保持着這個樣子,直到現在司靂還以為他只是一縷不能思考的神念。

“晚上好啊,仙長。”即使知道這是神念而非本尊,但司靂還是每次都高興地和他打招呼。

今晚,司靂突然得到了回應。

“晚上好,司靂。”

司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差點從夢中吓醒:“……仙長?”

“我以後不會再來了。”吳岚跡自顧自道。

“為什麽?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讓仙長失望了?”司靂急了。

“不。”吳岚跡言語中帶上了幾分無奈的笑意,但沒有多做解釋,“過幾日,會有一個叫明陽的道長來找你,他來自無量峰雪聲觀,你就跟他走。”

“我……好吧。”司靂想了想,又問,“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仙長嗎?”

吳岚跡道:“那你要變得很強很強才行。”

“我明白了,我一定會來找仙長的。”司靂堅定道。

“司靂,不要輕易許諾。”吳岚跡嘆了口氣,“我只希望你不要誤入歧途,成為一味追求力量的邪魔外道。”

想起宛浮生,吳岚跡又是一陣痛心:“但求淩雲之日,未失昔年本心。”

司靂低頭受教:“仙長教誨,司靂定銘記于心。”

吳岚跡像往常一樣給司靂解答疑惑,司靂靜靜地傾聽着,時不時提出幾個一針見血的疑問。

等到鴉青色的身影在霧氣中消散,司靂睜開眼,扭頭看向窗外。

旭日東升。

他由衷地希望這不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吳岚跡從深夜等到下午,才等來了日來城隍的消息。

宛浮生正乘船前往月湧都,吳岚跡可以在鏡河上守株待兔。

看來宛浮生并不知道錢達已經舉家逃到日來了,想着,吳岚跡又在心裏給錢達添了一筆。

鏡河嗎……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鏡河之上,霧霭沉沉,雲煙盡數被斜陽染成了一片濃淡交織的彤色,朦胧混沌的景象中,有一葉小舟破浪而來。

宛浮生獨自一人躺在小舟的甲板上,身邊放着八苦劍,他睜着灰暗的雙眼望着天空,任由奔騰不息的江流帶着他前往另一個地方。

他不敢閉眼,因為一閉眼,他就會想起那些無辜者死在自己劍下的慘癢。

七年前,他跟着辛豪去了月湧都,誰知一杯酒下肚,他就失去了意識。醒來時他只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

更讓他崩潰的是,那人的胸口上插着吳先生送給他的八苦劍。

神劍認主,只有他才能把八苦劍從鞘中拔出,這個人就是他親手殺的。

宛浮生當場呆住了,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正當他茫然無措之時,錢達突然出現,走到了他面前。

錢達居然說對他說,他做得很好。

“是不是你搞得鬼!”宛浮生崩潰地對錢達大吼大叫,狀似癫狂,“你給我喝了些什麽!”

錢達坦坦蕩蕩地把血引鬼奴術的效果告訴了他。

“這就是你把我找回來的原因!”宛浮生并不期待這個親生父親能對他多好,但他沒想到錢達竟能對兒子下此毒手。

錢達把他關了起來,逼他服從自己的命令。一開始宛浮生還用絕食來抗議,但錢達發現後,就控制他吃下了送去的飯菜。

多次逃跑無果,又被錢達控制着殺了幾個人之後,宛浮生想到了死。

可是有一個被錢達稱為“玄海仙師”的人沒日沒夜地盯着他,一旦宛浮生有自殘的舉動,就會立刻被他制止。

偶爾清醒的時候,宛浮生時時刻刻都深陷在後悔之中。

他後悔自己以前沒有修行,現在不但對自己的境遇束手無策,還被錢達逼着練了有損壽命的魔功。

他想離開這個阿鼻地獄般的地方,可是離開了這裏又能怎樣呢?他畢竟殺了那麽多人,也有無數的人想殺掉他,只有錢達有本事将指向他的痕跡抹幹淨。

而且離開後能去哪裏?羅袖城嗎?

不,那只會把災難帶給他的酒鬼老爹。

又殺了一個人的宛浮生躺在床上,盯着頭頂的帷幔,一動也不想動。

他感覺自己真的好累好累,身體累,心也累。

如果能死就好了……

宛浮生再次認真地考慮起有關死的事。

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并不那麽想死,因為他還有想見的人。

比如老爹,比如吳先生。

自從圓法主持過世後,吳先生就再也沒有來過羅袖城了。宛浮生不敢見宛賦,他無法想象自家那個嘴硬心軟的酒鬼老爹見到現在的自己會有什麽感想。

也許是痛哭,也許是怒罵,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但是吳先生不一樣,他足夠強大,他能對付得了錢達,他也能……

殺了自己。

于是宛浮生就不想死了,他想活着,為了有一天能死在吳先生手中。

這種念頭一旦出現,就在他腦海中翻騰不休,化作了漩渦将宛浮生卷入了更深的絕望和瘋狂。

被折磨了整整五年後,宛浮生聽從了錢達的命令。

接下來的兩年裏,他為了錢達的私欲而殺了一個又一個無辜之人,象征着慈悲和正義的八苦劍染上了罪惡的猩紅。

他覺得自己或許是病了,心裏好像被生生剜走了一塊。

但沒關系,既然缺了一塊,那就用灼燒的疼痛和飛濺的血液填滿。

宛浮生恨不得在戰鬥中受的傷永遠都不會痊愈,只有每時每刻的痛感,才能證明他還活着,才能證明他還算是個人,而不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他不一定記得殺死每個人的過程,但他記住了每個人的死狀。夜半無人時就讓這些畫面在腦海裏反複回放,從中品味出那一點愧疚和自責,從中感知着自己逐漸麻木的良心。

偶爾的偶爾,他會從羅袖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裏汲取一丁點的甜味,然後讓自己陷入更強烈的痛苦之中。

由古寺的鐘聲、水澤的蓮花和蒼穹的雲霞供養着長大的少年,還沒來得及成為一位頂天立地快意山河的大俠,就跌落在了塵埃泥沼之中。

鐘聲停了,蓮花謝了,雲霞散了。

宛浮生病了,也或許是已經死了。

可惜,他這兩年去了那麽多地方都沒能遇到吳先生,他期待着與吳岚跡相見,也期待着死亡的降臨。

回憶到這裏,躺在小舟上的宛浮生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暢快卻瘋狂。

突然他目光迷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東西,手胡亂揮了幾下,最終握了個空。

他猛然清醒過來。

宛浮生依然能看到無間地獄裏垂下的蛛絲在他眼前搖搖晃晃,似乎只要沿着它攀緣而上,就能去到罪孽和鮮血都被洗淨的西天極樂。

可是他知道,沒有比他的妄想更接近如來佛祖的地方了。

宛浮生突然暴起,反手去拔八苦劍,他想把這些幻覺全部斬斷,連同他這該死的命運一起。

可是八苦劍在劍鞘裏紋絲不動。

宛浮生呆滞了,他又握着劍柄又一次發力,全身的肌肉都在使勁,八苦劍卻不再像往常那樣乖乖地滑出劍鞘了。

他忽然明悟了什麽。

“你也厭惡我了是不是?”宛浮生将八苦劍砸在甲板上,指着它又哭又笑,“你也要離開我了是不是?”

可是八苦劍只是一件不會說話的武器,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對宛浮生而言,八苦劍不僅僅是鋒利的神兵,它是吳先生送給他的禮物,某種意義上,它還代表着吳先生的态度。

他想起了自己殺死傅朝青将軍的前一刻。

傅朝青可真是個大笨蛋,其實他本來可以不用死的,但他發現了自己身上有邪術的痕跡後,竟然還敢追過來查看。

“你……為什麽……”被刺穿了心口後,年輕的将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宛浮生知道他想問些什麽,他想問自己為什麽明明已經沒有被邪術控制着了,卻還要殺人,想問自己為什麽明明活得那麽痛苦,卻還要掙紮着偷生。

的确,如今的宛浮生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殺死自己,但他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尋吳先生的蹤跡。

因為他不止是為了死亡。

也是為了原諒。

宛浮生曾經滿懷希望地幻想着,像吳先生這樣溫柔善良的人,一定能夠原諒他的吧?

他毫不懷疑吳岚跡會原諒他,正如他毫不懷疑吳岚跡會殺死他。

但是,現在,八苦劍拒絕了他。

八苦劍拒絕了他!

一股突如其來的絕望瞬間将宛浮生包裹了,他宛如一個溺水之人,在負面情緒的汪洋裏死命掙紮,最後仍然避免不了沉沒的結局。

“連你也……連你也……”宛浮生頹然跪倒,他顫抖着手,撫摸着這把再熟悉不過的劍,劍鋒淩厲的寒意似乎透過了劍鞘,将他整個人都凍住了。

他的眼眶幹澀至極,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的淚早就流幹了。

八苦劍忽的從他手中滑落,他将額頭死死地抵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對不起……”

宛浮生的嗓音飄忽,帶着無法忽視的顫抖。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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