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以身入局
以身入局
吳兄看到李夫人了?
這個封印不會這麽不靠譜吧?
陳淼之沒想到他還能記得那麽多,略微呆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是呀,還是她先發現你的。”陳淼之做出一副唏噓的模樣,“她想扶你起來,你倒好,先給了我媳婦一掌,之後誰近身就打誰,一點道理都不講!”
吳岚跡錯愕地瞪大眼睛:“不、不會吧?”
陳淼之攤了攤手,一臉明晃晃的“你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吳岚跡急了,失去理智的他一掌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
于是,他掙紮着想要起身:“李夫人可還安好?壺山有上好的療傷靈藥……你呢,你有沒有受傷?桃桂林不會被我毀了吧?”
“別別別,你先別急。”陳淼之慌忙把人按了回去,連聲安撫道,“我這不是好好地坐在這兒嘛,我媳婦無礙,桃桂林也還在,畢竟我早就學會‘固金湯’了,抵擋你的一兩擊還是夠用的。”
“那就好,謝謝你。”吳岚跡松了一口氣,再次道謝。
可是這聲謝意讓陳淼之覺得刺耳極了,不自在地側了側臉,不敢面對友人真摯的目光。
吳岚跡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關切地問道:“怎麽了?是李夫人的事嗎?”
“不是!”陳淼之一口否認,說完後又覺得語氣有些沖了,便放軟了聲音道,“吳兄為什麽會這麽問?”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昨夜看到李夫人的時候,我總覺得她……她的态度有些不太對勁……”
陳淼之聽罷,心裏一緊,暗嘆這人當真是個敏銳的。
“哎,恐怕是因為我剛剛和她吵了一架吧。”陳淼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你們居然還會吵架?”
吳岚跡有些驚奇,神仙中誰不知道他們夫妻伉俪情深,每天過得都是琴瑟和鳴蜜裏調油的日子,他還從來沒聽說過陳淼之會和李如魚吵架。
陳淼之撓了撓鼻子,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這不是一時間火氣就上來了嘛……”
吳岚跡一挑眉:“那你還待在我這兒做什麽?還不趕緊哄你媳婦去,否則再過幾日有你哭的。”
“我也想哄我媳婦啊,可是我真不想讓她去永暮淵。”陳淼之無奈地聳聳肩,故意在“永暮淵”三字上加了重音。
“永暮淵?”吳岚跡果然注意到了,“李夫人去永暮淵做什麽?”
“我不知道,她不說,還不讓我跟着去!”陳淼之可憐巴巴地皺着鼻子,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樣子。
“李夫人何時動身?”
“就這幾日,不過她也說會趕在祭祀大典前回來。”
吳岚跡沉吟了片刻,緩緩開口道:“你別管了,李夫人要去永暮淵,你就讓她去吧,堂堂琴仙還能遇險不成?如果陳門主真的擔心令正,不妨叫幾個伶俐的捕影門人悄悄跟去,只不過……”
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具體的解決方法,就看陳門主如何行事了。”
捕影門主與衆仙之祖四目相對,銳利的目光瞬間突破了陳淼之的心理防線,冷汗幾乎浸透了他後背的衣衫。
他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吳岚跡的眼睛是極其少見的純黑色,純粹得像是當年化形之時被天道主用濃墨點過一樣。
黑沉沉的眼珠難免懾人,陳淼之僅在資格較老的神靈口中聽聞過,仙祖誕生時出了些差錯,早年間不通七情六欲,無悲無喜,無怒無懼,宛如一座會動的冰雕,身上一絲活氣也無。
但在他認識吳岚跡的時候,那雙黑眸裏已經被暈染上了溫潤柔和的色彩,舉止神情與人無異,這讓陳淼之無法想象曾經冰雪似的仙祖會是個什麽模樣。
可現在,他見到了更為可怕的。
吳岚跡還安适地躺在床上,微微擡着眼睫,渾身的氣質卻瞬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像是一塊被精心打磨過的玉石忽然又露出了尖銳的棱角,危險的氣息肆意彌漫開去,那是在無數鐵與血交鋒的戰場中形成的殺氣。
陳淼之看見了一位踏着屍山血海信步走來的将軍,背挂六鈞弓,腰佩三尺劍,手中緊握着一柄寒鐵鍛造的丈七長槍。
狼煙是他的旌旗,戰鼓是他的凱歌,白骨和烈火匍匐在他的腳下,不僅兵器渴飲着鮮血,戰甲與披風都塗抹着夕陽的顏色。
陳淼之霎時汗毛倒豎,連頭發絲都尖叫着危在旦夕!
毫無疑問,這浴血的将軍就是吳岚跡,但又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吳岚跡。
許多人都忽略了,在人皇初起圖謀天下的那段時期,吳岚跡剛剛褪去神身,還沒有推演萬法,他也曾翻覆沙場,也曾以刀劍與敵人一招一式殊死搏殺。
那股兵家煞氣被吳岚跡很好地隐藏了起來,但卻從未消散,在兇戾暴虐的魔氣的影響下,歷經千年也仍有血腥味缭繞。
兩人就這樣相互凝望着,陳淼之被看得全身僵直,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不敢錯開對視的目光,生怕在吳岚跡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良久,吳岚跡率先垂下黑眸,收斂了一身鋒芒,又變回了那個清華其外、淡泊其內的衆仙之祖。
他露出疲倦的表情,好似支撐不住一般,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淼之啊……”
陳淼之聽到了他微不可聞的嘆息。
恍惚間,陳淼之居然産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
吳岚跡好像什麽都知道,卻依然心甘情願地踩進了自己布下的陷阱,然後毫不猶豫地引頸受戮。
陳淼之的眸光漸漸暗淡下去,現在的局勢已經走到他最不願看到的地步了。
“……你是不是累了?我說吳兄,你這病怎麽總是好不了啊?”
這種壓抑的氛圍讓陳淼之都感到窒息,于是他若無其事地出聲道,含糊地繞過了剛剛的話題。
吳岚跡掀起眼皮,也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只是淡淡說:“不知道,不過天道主大人說沒什麽大礙,而且也不會頻繁發病,就一直這樣拖着了。”
不過離上次發病還不到半年,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陳淼之随意應了他幾聲,心思早已不知飛到何處去了,又囑咐吳岚跡這幾日好好修養,最好不要出門,便想逃似的匆匆離去。
一向克己守禮的吳岚跡沒有送他,甚至沒有從床上起身,只是側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陳淼之的每一個舉動。
就在陳淼之即将關上房門之時,一句話從門縫裏幽幽飄了出來。
“……淼之若有餘力,看顧着喜兒些。”
陳淼之愣住了,大家都是聰明人,這句話分明是吳岚跡提出的一樁交易,他已經接受了被友人算計的事實。
自此,陳淼之便擁有了衆仙之祖這枚棋子。
向來大大咧咧的捕影門主關門的手竟顫抖一下,但立即恢複了正常,面不改色地緩緩關緊了房門。
他說:“好。”
然後落荒而逃。
吳岚跡重新合起了雙眼靜靜躺着,他的心情和表情一樣平靜。
雖然他并不清楚陳淼之和李如魚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大概可以猜到,能讓重情重義的陳淼之對他反戈一擊的人,只有其摯愛的結發妻子李如魚。
他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這幕後定然有魔尊舒轶與其黨羽的手筆,也許陳淼之本不想把他牽扯進來,卻不知道吳岚跡早已身在局中。
既然都是入局,與其無知無覺地被人利用,不如自己主動站隊,給總體還算靠譜的陳淼之增添一些籌碼,看看這幫人能翻起什麽浪來。
棋局已開,局外卻遠遠不止兩個棋手。
吳岚跡深吸一口氣,心底生出幾分無奈。他完全是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了紛争,連一切糾紛的起因都沒有弄清楚。
耐心等。
他告訴自己暫時只能繼續旁觀,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擒賊先擒王,直取敵首一擊必勝。
吳岚跡沒有察覺,封鎖着他氣海的封印已經比往昔牢固了許多,層層疊疊的血色鎖鏈纏繞着靈臺中的神識,聖潔的光芒從中心向外逸散着。
那些鎖鏈竟在以他的神識為養料壯大自身!
神識受損應該是比軀體受傷更痛苦的,可不知為何,吳岚跡卻什麽異樣都沒感覺到,頂多覺得萬分疲憊。
看來這次發病的後遺症不小,是該好好休息幾天。
吳岚跡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開啓了早就在晚秋小築周圍布下的防禦陣法後,便沉沉睡了過去。
另一邊,陳淼之沒有心情四處逛,直接回到了眼下暫住的陽春居。
他問守門的弟子:“她……夫人還沒有回來?”
“啓禀門主,夫人昨夜回來後,很快就往留春派居所去了,至今未歸。”弟子恭敬地答話。
“留春派?她去找留春派的人做什麽?”陳淼之皺了皺眉頭,随後又對守門弟子囑咐道,“我要閉關幾日,來訪者一概不見,但你先把名字記下來。如果夫人……還有辭山門的掌門來了,馬上通知我。”
弟子應了一聲,随後低眉順眼地确認道:“那這兩位,門主要不要見呢?”
“不見。”
“連夫人也不見嗎?”弟子有些困惑。
“不,除非夫人執意要找我。”
陳淼之已經跨過了門檻,沒走幾步,就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又回過頭來對那弟子開口。
“住在晚秋小築的貴客舊傷複發,身體抱恙,這幾日要閉門療傷,你把這個消息散布出去,順帶告訴他們,若非要事就不要打擾貴客休息了。”
“弟子遵命。”
陳淼之的預測是對的,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裏,掃雪宗的賓客越來越多,聽聞陳淼之和李如魚這對各種意義上的神仙眷侶住在陽春居後,意欲拜訪之人絡繹不絕,都被守門弟子擋了回去。
但同時人們也更加好奇了,一個是長目飛耳、手眼通天的捕影門主,一個是祭祀長盛、香火不絕的琴仙,那晚秋小築中住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連這對夫妻都被比了下去。
可惜這位大人物似乎不喜歡生人打擾,推說舊傷複發需要休養,躲在小築裏不見人,人們往桃桂林跑了不知多少趟,愣是連貴客長什麽樣都沒看到。
李如魚完全失去了行蹤,留春派弟子說她夜裏來訪,只和掌門蘇招財坐了一會兒閑聊了幾句就離開了。
李如魚沒有回陽春居,捕影門弟子悄悄翻遍了整個掃雪宗也不見她的身影,便硬着頭皮,向門主禀告了夫人失蹤之事。
陳淼之的表現卻與傳說中的模仿夫君毫不相幹,他只是不甚在意地颔首,示意自己已經知曉,随後便揮揮手讓弟子退下了。
她應該已經動身前往永暮淵了。
陳淼之托着腮幫子想了想,叫來了另外一位弟子。
“簡墨還在掃雪宗嗎?”
那名弟子早就私下接到了監視簡墨的任務,他披着遮掩身形的寬大黑袍,上半張臉覆蓋着象征意義大過隐蔽意義的木制彩繪面具,向門主單膝點地。
“昨日清晨就已經離開了。”
“哦,他獨自走的?”
“沖元子的小師妹韋焰色去送他,一直送到了浔淨渡。”
“……吳兄沒有去嗎?”
“吳先生一直閉門不出,韋寒色去找他,被晚秋小築外的陣法攔住了。”
陳淼之單手虛握支着腦袋,食指一下一下,輕點着桌面。
沉思片刻,他對那名弟子說:“很好,簡墨那裏暫時不用跟進,你去監視……晚秋小築的那位吧。”
那弟子忽的臉色大變,改為雙膝跪地,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門主!小米請門主恕罪!”
弟子陳小米不明白自己哪裏做錯了,門主竟然要派自己去監視那位貴客,以他的實力,這、這與送死何異啊!
陳淼之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不由地大笑數聲。
陳小米被門主笑糊塗了,戰戰兢兢地縮着,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盡管去吧。”他聽到門主說,“吳兄不會為難你的。”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