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爾虞我詐

爾虞我詐

韋寒色設下宴席不止是為了感謝吳岚跡,也是為了考驗簡墨這個準妹夫。

雖然吳岚跡也委婉地表示過,簡墨人品不錯,與韋焰色也很般配,但他還是要親自看過才能放心。

韋氏兄妹在掃雪宗有一座小院子,離宗門淩寒主殿也不遠,不過因為兄妹倆都不耽于享樂,所以略顯樸素了些。

這場飯局上人并不多,除了吳岚跡以外,只有兄妹倆和簡墨。

他……是不是誤入了一場家宴?

到場的吳岚跡反複确認韋寒色連他師兄師姐都沒叫後,哭笑不得地想到。

但話說回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起碼更稱合他的心意。

吳岚跡深居簡出,又是閑職,雖然被尊為衆仙之祖,但統領群仙的卻是人皇姬識冕,神仙中敬他、畏他的多,巴結讨好的少。宴會上出席,大家只會禮節性地說幾句場面話,就算有人親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請他牽線搭橋,在不好接近的人皇面前露個臉。

即使神仙不信邪,一心想要與吳岚跡交好,也往往會因為他過于和柔的态度而深感敷衍,跑了幾趟壺山便覺得無趣,慢慢不再來了。

吳岚跡想着禮尚往來,便攜帶回禮登門拜訪,不知哪句話說得不對,突然被人客客氣氣地請出了府邸,茫然地同時也和這個神仙斷了來往。

姬識冕聽聞此事後幾乎笑倒在他身上,扶搖主人也曾調侃他,說這麽多年了,也不見他在社交方面有什麽長進。

細究起來,這恐怕也是吳岚跡風評很好,朋友卻很少的原因之一。

就總體而言,吳岚跡對韋家的這頓晚飯還是比較滿意的。

桌上都是家常菜式,一問才知是韋寒色下的廚。更讓他驚喜的是宴席上竟然出現了冰酪,吃過酒肉後舀一勺冰酪,頓覺五髒六腑都清爽了許多。

對于韋寒色、韋焰色來說,這是他們從小吃到大的東西,對于吳岚跡來說,這卻是近些時日才出現的新鮮玩意兒。

雖然覺得冰酪太甜了,他還是沒忍住多吃了幾口。

宴會上,簡墨向韋家兄妹坦言了自己準備前往永暮淵觐見妖王,用八苦劍換得人身之事,這樣他與韋焰色間就沒有種族與壽命不同的問題了。

在座的誰不知道吳岚跡才是現任八苦劍主?韋焰色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擔憂地轉頭看向吳岚跡。

吳岚跡多次向她保證自己真的是自願的,才讓這個好心腸的姑娘把控訴簡墨的眼神收了回去。

韋寒色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早就樂開了花,松口表示只要簡墨老老實實三媒六聘,他也不是不能認下這個妹夫。

酒飽飯足後,韋焰色招呼大家坐到院子裏去納涼,簡墨殷勤地幫她搬凳子取茶壺端水果,俨然已把自己當成了半個主人。

這下好了,兩個半的主人全圍着吳岚跡一人轉,最終只有他什麽都不用幹,被舒舒服服地安頓在樹下最為陰涼之處,坐着藤椅軟墊,品着瓜果清茶,看着三人忙前忙後地收拾殘局。

雖然夏日的天黑得晚,但他們也吃了很久,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草叢裏有一兩只螢火蟲在嬉戲,閃着朦胧的微光,流沙彙成的銀河慵懶地斜卧在夜幕中央,似乎與吳岚跡一樣帶了些醉意。

簡墨手上動作挺利索,人卻一直往韋焰色身邊湊,不知說了什麽俏皮話,惹得那姑娘似喜似嗔地拍了他一下。又聽見後廚的韋寒色在叫人了,兩人齊齊應聲跑去幫忙,笑語代替了炊煙從屋後袅袅飄出。

有那麽一瞬間,吳岚跡以為自己還在壺山。

他膝下弟子本就不多,有幾個或因難以跨過人仙的分界線,或因天災人禍陰謀意外,早已輪回了不知多少次了,剩下幾個還活着的,也各有各的職責,無法長伴他的身邊。

失憶之後,他一點都不急着回壺山。

因為壺山沒有人在等他。

此刻,吳岚跡不用凝神就可以聽到很多東西。他可以聽到結伴的孩童的玩鬧,聽到受了委屈的小狗嗚嗚地跟主人撒嬌,聽到茶與酒倒入杯中的鳴玉之音,聽到搖橹歸來的漁人的蒼茫漁歌。

這些聲音如同涓涓細流般彙聚在他腳下,然後逐漸爬高,沒過了他的腳踝,他的膝蓋,他的腰肢,他的胸膛。

當這些聲音快要淹沒脖頸之時,吳岚跡如夢初醒似的猛然起身,又滿心茫然地緩緩坐回原位。

真奇怪啊,他想。

他曾在吳山獨居千年,助人皇成就大業後,不論是壺山修行還是行走塵世,都是一個人的時候更多些,但吳岚跡從來不覺得孤獨。

可是如今身處熱鬧的掃雪宗內,他卻快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不會又要犯病了吧?

或許,他還是回晚秋小築比較好。

于是吳岚跡搖搖晃晃地重新站了起來,強撐着向韋焰色他們道了別,推說自己還有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

他随即便化作一縷缥缈的雲煙,離開韋家小院,途徑淩寒主殿,有心繞過了有沖元子在的停雲閣。

剛剛進入桃桂林,吳岚跡終于控制不住重新化為人形,他落地後踉跄了一步,下意識地伸手扶住身邊的一棵桂花樹。

仿佛有一萬只螞蟻在往骨縫裏又鑽又啃,心髒被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耳鳴眼花,血液倒流。

果然是發病了。

吳岚跡閉上眼睛,從嗓子裏費力地小口吐着氣,額頭上遍布細汗。

他扶着桂花樹的手不敢用力,怕不慎把友人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樹種毀了,這回的症狀比翠微嶺那次還要劇烈許多,他全身上下都在顫抖,魔氣趁機從氣海裏闖了出來,在經脈裏恣意奔騰、破壞,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心髒,好像,要碎掉了……

吳岚跡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思考,或者說,他用了多長時間才在腦海裏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忽然他感覺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貼在了脖子旁,他反應了一會兒,才遲鈍地擡頭望去。

視線依然不甚清晰,吳岚跡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

“李……夫人……”

他不确定地輕聲呼喚道,眼前似乎清晰了一些,來者五官有些平凡,但一雙明眸卻似一汪盈盈秋水,顧盼生輝,極為漂亮。

的确是琴仙李如魚。

吳岚跡低低地喘息着,努力朝她擠出微笑,再次感到頭暈目眩,眼前又開始一陣一陣發黑。

“抱、抱歉……我……失态了……”

李如魚面無表情,剪水雙瞳裏閃着凜然的冷光。

她的右手已經掐住了吳岚跡的脖子,李如魚可以感覺到他皮膚下血液的奔流、脈搏的跳動。

如此鮮活的,生命。

她的理智像烈火一樣燃燒着,叫嚣着仇恨與毀滅。

李如魚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動彈了一下,興奮地幾乎戰栗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眼前的人在瀕死之時,喉管裏是否會發出那種絕望而美妙的悲鳴。

而面前的人輕咳了幾聲,搖搖欲墜的身軀靠在桂花樹上,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命門已經被人握在了掌中。

李如魚的眼裏劃過一抹狠厲之色。

殺了他!

法力湧向手掌,五指驟然收緊!

“唔……”

吳岚跡的思緒還是混沌的,但他在潛意識裏察覺到了近在遲尺的危險,擡手一掌向對方拍去。

李如魚瞳孔一縮,沒有料到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有餘力反擊。

吳岚跡看似沒有用多少力氣,既沒有引動天地異象,也沒有攜帶滔天法力,甚至掌風都微弱得可憐,但李如魚知道到了他這個層次,早已法力內蘊,每一招都暗合大道,威力不容小觑。

這招要是真落到了自己身上,怕不是五髒六腑連帶着奇經八脈都要受損!

千鈞一發之際,她只能松手退避,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這一掌。

然而,這道攻擊卻沒有落空。

“固金湯!”

一道人影從樹林幽暗的陰影中竄出,旋身擋在吳岚跡的氣勁前,雄渾的法力毫不留情地轟在身上,震得他周身浮動的符文都隐隐出現了裂痕。

那來人臉色不變,只是倒退了半步穩住身形。

煙塵飛揚,遮蔽了視線,但對在場衆人而言不是問題。

李如魚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喚道。

“夫君。”

陳淼之揮手散去了“固金湯”的法力符文,先掃了一眼幾乎昏迷的吳岚跡,才看向自己的結發妻子。

“夫人。”

眼神冷淡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夫君來得可真及時。”

“不敢當,比夫人慢了一步。”

“夫君最近是不是懈怠了,修為似乎有所退步啊?”

“夫人倒是勤勉,都學會如何趁人之危了。”

兩人不鹹不淡地互相陰陽怪氣了幾句,吳岚跡只覺得有蜜蜂在耳邊嗡嗡叫嚷,忽遠忽近,忽緩忽急,吵得他頭昏腦漲,心煩得恨不得徹底暈過去才好。

李如魚突然停下了話頭,瞥了一眼意識逐漸回籠的吳岚跡,心知今日是無法得手了,便冷哼一聲向陳淼之的方向走了過去。

接近,錯身,擦肩,止步。

“阻止飄歲和那個叫簡墨的妖族接觸。”李如魚把頭側過一個微不可查的角度,在夫君耳邊惡狠狠地說道,“這次算他運氣好。”

陳淼之假笑道:“我早就提醒過,是夫人太自信了。”

聞言,李如魚涼涼地剜了他一記眼刀,懶得再同他多說一個字,飛速消失在了桃桂林深處。

目送妻子遠去,陳淼之的嘴角漸漸拉平,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麽,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卻照不出他眼底壓抑的情緒。

陳淼之摩挲着下巴,猛地扭頭看向吳岚跡,見那人還沒回過神來,只是憑本能掙紮着站直身子。

不能讓他記住今晚發生的事!

陳淼之果斷上前,指尖帶着法術的光芒按在了吳岚跡的眉心。

吳岚跡茫然怔忪地盯着他,純黑的眸子裏滿是不解,但不含絲毫敵意,更沒有反抗的舉動。

被毫不掩飾的信任灼痛了瞳孔,陳淼之繃直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手下卻動作不停,指尖頓時光芒大放,映得幽深的桃桂林亮如白晝。

他的法力在吳岚跡眉心勾勒出了一個猩紅的雲紋,帶着濃郁的不詳之氣,完成的一瞬間就隐入皮膚下。

看不見的雲紋牽動了吳岚跡的魔氣,和他體內封鎖法力的封印形成了短暫卻真實存在的共鳴,化作一條條血色的鐵鏈同時纏緊了他的氣海與神識。

吳岚跡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意識再度消散,他無力地靠着桂花樹滑坐下去,又被陳淼之伸手撈了起來。

“吳兄啊,你還是先睡一覺吧……”

“等一切結束,我親自向你賠罪……”

晚風拂過,兩人消失在了原地,桃桂林又恢複了靜谧。

吳岚跡昏睡了整整一夜,等他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了。

他感覺頭疼欲裂,勉強用手肘把上半身撐了起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晚秋小築的卧房裏。

昨晚從韋家回來的路上發生了什麽?

對了,自己剛剛走到桃桂林,就忽然再次發病,而且此次病情來勢洶洶,比往常更為劇烈,然後……然後……

“呦,吳兄醒啦?”

房門被人大力打開,陳淼之大搖大擺走進來,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己家,完全沒有作為外人的自覺。

“三點水?”吳岚跡一愣,随即向他微微颔首,猶豫了一下才問起昨晚之事,“是你帶我回來的嗎?”

陳淼之三兩步坐到了床邊,吊兒郎當地把吳岚跡摁回床上:“不然呢?難道就讓衆仙之祖這樣在外面躺着?”

“啊,那多謝你了。”吳岚跡下意識地道謝,然後又問,“我似乎……還看到李夫人了?”

回想起來,他總覺得當時的李如魚神情詭異,看着有些不太對勁兒。

吳岚跡感覺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心裏升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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