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賣身契

1933年,邕城,冬。

大雪紛飛的寒冬天氣,街道上沒幾個人,淩冽寒風刮在臉上生疼。

翟天佑找到他父親時,他父親翟文禮正站在全城最高的邕江灣酒店樓頂。

“父親!父親!”十八歲的翟天佑踩在雪地上腳步踉跄地跑到樓底,終于找到父親,卻是在那樣高的地方,猶如随時都會跳下來一般,心驚得讓人恐懼。

邕江灣酒店大門前方的雪已被掃過,灰黑色地板被新雪一點一點覆蓋。

當翟天佑想要沖進酒店大門,一個物體在他身後“碰”地落地!沉悶的聲音像一把鐵錘狠狠敲在翟天佑的腦殼上,推開大門的手已無力氣,整個人僵在原地。

紅着眼眶慢慢回過頭去,父親四肢扭曲地面朝下躺在雪地上,殷紅的鮮血浸透雪末,潺潺地往地上蔓延,形成一道蜿蜒的血蛇……

撲上去抱住父親的屍體,翟天佑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地捂着他父親腦側不斷冒血的傷口:“不!不!父親!救命!救命!!!”

翟天佑哭着朝匆匆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大喊:“救救我的父親!救救我的父親!!!”

雪還在下,似乎比方才更大,悲怆的哭喊聲響徹邕城上空,各家各戶都門窗緊閉,偶爾幾個腦袋在玻璃窗戶後方晃動,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這樣的世道,這樣的事情,仿佛已經是見怪不怪。

“賣報賣報!商界巨頭翟文禮跳樓身亡!賣報賣報!商業巨頭翟文禮跳樓身亡!”賣報的小行家在冰天雪地裏奔跑,聲音嘹亮,引來行人的注目,一小會兒便賣出了大半的報紙。

翟文禮跳樓自殺之後,翟天佑的母親當天也跟着一頭撞牆去了,家裏只剩下十八歲的翟天佑和管家何伯。

翟天佑跪在靈堂前給同棺的父母燒紙,淚水直流,一天內他失去雙親,獨留他一人活在這世上。

翟家家大業大,不知何時熱鬧的家中變得冷冷清清地,何伯告訴翟天佑,翟家的市面上的生意都被日本人搶走了,只有餘下的一部分銀子拿來遣散下人。

何伯是翟天佑的爺爺救回來的,是個忠誠的家仆,這輩子也沒打算離開翟家。

翟天佑問何伯:“您也會走嗎?”

何伯撫摸他的腦袋:“不會。”

翟天佑倔強地擡手抹去眼淚:“何伯,父親一向從不與日本人打交道,為何家中的生意卻被日本人搶走。”

綢緞莊、雜貨鋪、茶樓酒館、制衣廠……邕城近半數的産業屬于翟家所有,樹大招風,難免讓人心聲妒忌,而何伯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被漢奸出賣陷害,導致家業全部被日本人奪了去。

翟天佑捏緊手上的紙錢:“告訴我,是哪個漢奸。”

此時,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

只見尹景儒帶着十二歲的兒子尹子彥緩步走上階梯,站在雙人棺前。

尹子彥是尹景儒唯一的孩子,卻是男生女相,紅唇皓齒。

何伯激動地站起來揪住尹景儒的衣領:“你還有臉來!你還有臉來!”

尹子彥被吓到,趕忙躲在他父親身後,不明所以地仰頭看大人們。

“翟兄和嫂子都走了,我也——”

未等對方說完,何伯一拳頭砸在尹景儒臉上:“滾!你這個漢奸!如果不是你老爺夫人也不會死!貓哭耗子假慈悲!老爺夫人不想見到你!漢奸就是漢奸,一輩子都是漢奸!”

“無論你信不信,我沒有做漢奸……”尹景儒無奈道,把兒子護在身後。

“你和老爺相識多年,你怎麽下得了手,你怎麽那麽狠心!王八羔子!”何伯還要打,翟天佑握住他的手。

“何伯,讓他走。”

“少爺……?”

“我說讓他走。”

尹景儒:“天佑……”

翟天佑沒說話,繼續燒紙錢。

尹子彥偷偷地看冷着一張臉的翟天佑,沒想到翟天佑突然斜眼看他,眼神犀利,猶如尖刀,尹子彥揪着父親的衣服瑟瑟地縮了回去。

尹景儒原本想來送好友一程,如預料中地被打後趕出門,尹景儒只好攜子離開。

翟天佑與尹子彥第一次見面,卻是在這樣的場面,而翟天佑記住了尹子彥脖子上佩戴的翡翠觀音。

白幡飄揚,寒雪簌簌,翟家的大門緩緩關閉,将喧嚣隔絕在外頭。

……

1941年,邕城,夏。

戰火連連兵荒馬亂的世道,有些人在死裏逃生,而有些人聲色犬馬。

例如邕城大戲院內,一派熱鬧祥和的景象。

咚锵咚锵咚锵咚锵……緊鑼密鼓敲響了,臺下一片叫好聲。

“好!好!”

“白娘子要出場了!”

戲院二樓上,翟天佑抿了一口茶,口感略微粗糙,于是将茶盞擱在桌面上,對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好友付臨說:“你邀我來,是為了看戲?”

“來戲院當然是看戲啊!”付臨嗑着瓜子說。

“我記得你不愛看戲。”翟天佑身穿黑色西裝,皮鞋锃亮,黑發梳得一絲不茍,坐在太師椅上翹着二郎腿,氣場強大,眼神冷漠地瞧着戲臺上身段絕美的旦角。

“嘿嘿,被你猜中了,”付臨不要臉地笑道,“其實吧,我就沖着人來的。”

臺上之人身材高挑出衆,一颦一笑,甚是勾人心魂,手執長劍,腳步穩妥地旋轉,衣袂翻飛,開出一朵白花兒來,剛柔結合,站定時一個轉眼,模樣十分靈動,蘭花指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媚眼一眨,直教人心潮澎湃!

臺下炸成一片,掌聲不斷。

“好好好!太好了!”付臨也跟着連聲叫好。

“是為了白蛇?”翟天佑在考慮何時起身回去處理生意上的事情,制衣廠的賬簿他還未看完。

一邊嚼着糕點,一邊熱烈拍手的付臨滿眼都是臺上美麗動人的花旦,哪兒有心思聽他說話。

于是翟天佑站起來,說了句“我走了,你慢慢看吧”,就被付臨拉下來。

“走那麽快幹啥!再看看啊!”付臨道,“知道臺上內花旦是誰嗎?”

是誰翟天佑不關心,便算是天皇老子,翟天佑也還是要回去看賬本。

翟天佑欲邁步,付臨道:“他可是名伶尹子彥啊!在北平一帶可紅了!火到咱邕城來了!”

翟天佑定住腳步,微側過身來問:“你說他是誰?”

“尹子彥!尹子彥啊!這都不認識啊?翟老板你太孤陋寡聞了吧!”付臨對翟天佑嫌棄地瞅一眼,又朝翟天佑勾了勾手指,“坐下來,我跟你道一道。”

翟天佑再次坐回太師椅上。

付臨半個身子撐在茶桌面上,對翟天佑道:“我聽說尹子彥原是咱邕城的人,他爸是漢奸,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死了,家道中落,後被家仆賣去戲院,也虧得他天賦異禀,十二歲才開基礎,用了八年的時間就把精髓學到了,這不,火了!”

翟天佑沒說話,付臨當是他感興趣了,繼續道:“好像一開始是賣到邕城的戲班子,又被北平的戲班子買下來了,這兩年多在北平和天津衛活動,最近才到咱邕城的,合着他是想回家了吧。”

翟天佑依然沒說話,付臨用手扣了扣桌面,提醒翟天佑聽他說話。

翟天佑才道:“一個戲子,由他說了算麽。”

“嘿嘿,不瞞你說,我呀,就想把他買下來,在家好好養着,唱戲多累啊,還賺不到幾個錢兒,我每個月給他銀子花,他想買啥就買啥……”

待付臨一轉頭,翟天佑已沒了蹤影。

“诶!人呢?!”

……

戲班的班主在後臺忙得不可開交,打雜的阮二叫他:“班主!班主!”

“啥事兒啊!沒見我在忙着麽!你們趕緊換衣服!上妝的快上妝!你去叫子彥,別又錯過時間了!”班主嗓子都快冒煙兒了,一回頭就看到阮二捧着一杯茶,喝了一口說,“往簡單的說!”

“有人找您!”

“誰?”

“邕城十三商行的翟老板!”

“诶喲!你不早說!快快快!快帶我去!”這人不能得罪!

班主進到會客的茶室裏,瞧見椅子上坐着的翟天佑,趕忙拱手道:“翟老板!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翟天佑翹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黑墨的眸子直視班主:“要開演了,這會兒讓班主您過來,是有個事想跟您談。”

“翟老板有什麽事大可以說,只要小的我能辦得到……”

“您可以的。”翟天佑擡起食指一點,助手宋堅把一個雕花木盒子擺在桌上,掀開扣板打開盒蓋,裏頭放滿了金條!

班主一瞧愣了:“這、這是……?”

那麽貴重!是要把的戲班買下來的意思?可轉念一想,不對啊,這盒金條能買二十個他這樣規模的戲班子了!

“盒子裏是十根金條,我要跟你買一個人。”翟天佑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買誰?”班主大概能猜到了。

“尹子彥。”

“這……”班主猶豫,尹子彥是他的搖錢樹,這要是賣出去,不等于斷了以後的財路麽?可要是把人賣給翟天佑就能得到十根金條,還愁下半生沒着落嗎?再花點兒錢去收個有名聲的花旦,也不難!

見此,翟天佑道:“班主您是明白人,尹子彥值不值十根金條我不知道,但有了這十根金條,你想做什麽生意便可以做,不用死守着這戲班子,家裏人也可享受更好的生活。”

誘惑實在太大,班主的一雙眼珠子被黃燦燦的金條緊緊吸附着,挪不開眼,咽了口唾沫,班主把盒蓋合上,攬入懷中。“翟老板,我現在把人給您帶來。”

“不用,您先把尹子彥的賣身契給我。”

“好好好!我立刻去拿!立刻去拿!”班主抱着金條盒子離開茶室。

助手宋堅說:“老板,我要不要去跟着他。”

“放心,他不會跑。”

當班主把尹子彥的賣身契恭恭敬敬地遞到翟天佑面前時,翟天佑知道,尹子彥這輩子都不會再配擁有“自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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