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侯遠
侯遠
蕭決然無聲嘆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言缺竟然變得如此郁郁寡歡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言缺低聲喝道:“離我遠點。”
蕭決然心中沉重,卻面帶春風,再上前一步。
離得太近了,只一拳距離,仿佛都可以聽見互相心跳的聲音。
“我說,離我遠點!”
言缺右手緊緊握住七煞刀,猛地擡頭,風将兜帽吹落,“你以為我真的不敢和你動手嗎?你以為說幾句話,我就要原諒你嗎?”
蕭決然怒火攻心,長笑一聲,搖頭鄭重道:“我還不知哪裏得罪了閣下,就要取得你的原諒。但提醒閣下,你現在很虛弱,最好不要輕易拔刀……”
“殺你綽綽有餘。”言缺不耐煩地打斷。
蕭決然這下笑得很真誠,不知言缺哪來的自信。他用快到難以想象的速度,握住言缺的右手,一把将半出鞘的刀摁了回去。
蕭決然緩緩道:“閣下說笑了,你別說殺我,認真打起來,恐怕還要為我所制。”
言缺怔了一下,咬牙點頭,自嘲道:“你說得對。”
蕭決然很少安慰別人,言缺更輪不到他來寬解,現在他卻忽然很想給言缺一個擁抱。他松手,與言缺并肩而立,看向前面的程博能。
“我讨厭這個人。”他說。
言缺不說話,握刀的手簡直燙得要命,他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為人所制的羞惱與令人安心的氣息混合在一處,他有些舍不得離開了。
“你……”言缺道。
蕭決然側臉,鋒利的五官因淡淡的笑而變得溫和,他看着言缺,問道:“我什麽?”
Advertisement
你很像葉玉清……
言缺微微皺眉,為自己荒謬的感覺而苦惱,偏開頭不去看蕭決然,說道:“你很強。”
蕭決然快活起來,被言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承認,總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情。而言缺誇獎別人,總不至于還厭惡那個人。蕭決然心想,言缺為人別扭,雖三番五次呵斥疏遠他,但其實是承認他的。
蕭決然:“言缺。”
“何事?”
“我在鳳尾上與你交談,最後不歡而散,我疑惑不解。可否告知我,我哪裏說錯了?”
言缺若有所思道:“你不知道百年前發生的事嗎?”
蕭決然如實說:“不知。”
“那就難怪了,”言缺耷拉着眼皮,面色陰沉,“難怪你會問出那種可笑的問題。”
蕭決然剛轉晴的心,又蒙上一層陰翳。
言缺只用白絲簡單地綁住了頭發,黑發在風中淩亂狂舞,他整個人看起來也像是一團亂麻。
“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揭瘡疤,今天倒是來了兩個。其實也沒有什麽,是我犯下的事,我難道還要翻臉不認?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身上妖氣沖天,壓都壓不住嗎?”
言缺眼皮很沉,索性閉上了雙眼,“那是因為,我在百年前屠戮十萬妖族,自此以後,身上的罪孽就再也洗不清了。”
蕭決然失聲,腦海一片空白,一時間無法思考。
“所以我讓你離我遠點,”言缺恨聲道,“和我走得近,都沒什麽好下場!葉玉清就是前車之鑒,你給我滾遠點!”
蕭決然伸手,将言缺飛舞的青絲撫平,而後貼在言缺的左臉上,奇怪道:“你也是暖的……”
言缺驀地睜開雙眼,訝異地盯着蕭決然。
“你也是暖的,”蕭決然痛苦道,“怎麽偏做出來的事那麽冷,說出來的話像是紮人的冰錐?”
言缺被蕭決然無禮的舉動激怒,忘了掙脫,氣到渾身發抖。
蕭決然苦笑一聲,十足傷感:“既然如此,你也是暖的,最痛苦的那個人一定是你自己吧……”
言缺這才緩過神,一把拍開蕭決然的手臂,弓起脊背,連連後躍,怒而咆哮:“滾!”
三兩下,言缺就消失在茫茫冰川之上。
言缺的舉動引來衆人的目光。
程博能本在講解,也停頓一下,朗聲道:“烽火盛會的參賽者須自己過關,深淵舉薦的雪嬰,在第一關時憑人相助,這一關由我負責,我絕不會讓人蒙混過關。”
說着,他取出玉軸,看向蕭決然,“道友放下雪嬰,讓她自食其力,否則我現在就剝奪她的資格,送你們回去。”
蕭決然既怒且悲,語氣平平:“我若說不,你當如何?”
“那恕我無法判定雪嬰通過這一關試煉了。”程博能指尖劃過卷面,中指點在“雪嬰”二字之上,用力一按。
“如何?”蕭決然早就料到,“玉軸上的陣法對雪嬰無用,她是否通過,無需你來評定,你少在我面前賣弄。”
蕭決然向來說話客氣,如果不是早就看程博能不順眼,又正好憂心言缺,斷不會說出這種重話。
程博能果然有些發怒,冷笑着收起玉軸,不再同蕭決然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博能對衆人道:“你們拿出腰牌。”
大家紛紛摘下腰牌,放在手中。
“如果你們認真聽了我剛才說的話,就一定能夠分辨出妖獸與妖族,也能夠分辨出哪些是善的,哪些是惡的。哪些可以被強制捕捉馴化,哪些馴化可能會造成反噬。”
程博能拉着玉軸的一端,用力一甩,玉軸滾落在地,鋪開在冰面上,開始不斷地延展。
“接下來,我用陣法傳送,一共有四個地圖,在四個地圖中,任意馴化三只妖,且不被反噬,就能取得通關資格。”
腰牌上現出八張符紙,四張名為捕捉符,四張名曰馴化,上面畫着繁複的咒印,周印上流淌着充沛的靈力。
“我方才介紹過,如何捕捉、馴化妖,你們接下來就去吧。如若反噬,後果自負。”
玉軸的卷面滾到蕭決然腳下,他頓時置身和風之中。一眨眼,冰雪消融,蔥茏蓊郁的古木蓬勃生長,冰川很快化為森林。鳥鳴啁啾,在耳旁不斷環繞。
蕭決然盯着右手,久久沉默不語,随後食指和中指一撚,八張符咒化為齑粉。
“你來找我做什麽?”
蕭決然回頭,望向遠處倚着樹幹的何奇悲。
何奇悲踏步靠近,直接道:“我想問一下,你方才和言缺聊了什麽?”
蕭決然冷淡道:“與你何幹?”
“他曾一夕之間殺害十萬妖族。樂天宗與妖族交好,與許多妖族結契。我的契妖紫鵑、金雉、白虎,他們的父母都在挽天之戰中死亡,雖然不知兇手是誰,但估計就是言缺了……”
蕭決然不願再聽,幹脆打斷:“那你先确定再說,別估計。估計錯了,後果你能承擔?”
“不能,”何奇悲鎮定道,“正因為不能,所以就算有九分的可能,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想多了解言缺一點。”
“你無法了解言缺,你也無法與他感同身受。時間還長,你先過了這一關,進入挽天書院。總有一天,你能體會到他萬分之一的痛苦,到那時候再說。”
但願沒有那時。
蕭決然不想糾纏,轉身走入森林深處。
走得太快、太遠,很快就來到結界盡頭。
蕭決然伸手碰了碰透明的壁壘,坐了下來,将女嬰放在一旁。
“雪嬰,”蕭決然伸手順了順她的頭發,“你說,你的父母是怎麽死的呢?我應該告訴你,讓你活在仇恨中,還是……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與人族、妖族毫無芥蒂地共處,天真爛漫了結餘生呢?”
蕭決然說不下去了。
他沒有資格隐瞞雪嬰的身世,但至少要讓她快樂上一千年。打定主意,接下來幾百年,他也就不必再為這個問題煩惱。
“你至少比言缺當年的處境好一點……”他心想。
“你不去捕捉妖獸嗎?”
蕭決然擡頭,一個粗服短褐的女子倒挂在枝幹上。
女子從樹上跳了下來,轉身翻騰落地,笑嘻嘻地沖蕭決然道:“我看你進來的時候,直接把符紙燒了,你這要怎麽完成任務?難道你不想通過烽火盛會,不想進入挽天書院?”
蕭決然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回答道:“侯遠。”
蕭決然微微一笑,意味深長:“是真名……”
侯遠看蕭決然端坐在原地,也不害怕,緩緩靠近:“當然是真名,我看你像是個好人的樣子,我才告訴你真名的,不然我才沒那麽傻!”
蕭決然不為所動:“哦?”
侯遠彎腰,仔細描摹蕭決然的模樣,笑着說:“你燒了那張符紙。”
“怎麽?”蕭決然道,“原來你很害怕那幾張符咒?”
侯遠道:“不是害怕,是讨厭。”
蕭決然笑了:“我也讨厭。”
“妖族向來不被看重,人族把我們當做可以驅使的奴隸,用符咒來捕捉、馴化我們,真叫我憎恨。”
侯遠停住腳步,好奇道:“你為什麽要燒掉那幾張符紙?”
蕭決然沒有回答,伸出手掌,中指輕點:“我和你做個交易吧?”
“什麽交易?如果我有興趣的話……”侯遠喉頭收緊,剩下的話卡在胸口,他震驚而茫然地看着蕭決然。
蕭決然說:“我沒有在征求你的意見,侯姑娘,我只是在通知你。無論你接受與否,這個交易都已經開始了。”
玄與赤,兩種光從侯遠腳下升起,隐藏的陣法開始發揮作用,纏繞在侯遠身上,然後很快消失。
“你入陣了。”蕭決然靠着結界,“你來得太快了,我原以為要過很久,還在想要怎麽設置誘餌,看來可以免了……”
他站了起來,低頭俯視侯遠,正色道:“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完全是一個公平公正的交易,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