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沉光
沉光
夏劭自從當上掌印,五千多年已過。
照理說,書童展示完畢,無人願意收他為徒,這樣的事,他應該見怪不怪了。但這一次的情況與以往大相徑庭,連他都不免露出詫異的神色。
程博能的天賦在這一批書童中,可以說是拔尖的,難道真的因為他天妖的身份,大家對他有所忌憚?
夏劭壓下心底的猜測,再次問道:“可願有人收程博能為徒?”
時間像是靜止一般,無人響應。
夏劭終于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左右望了一圈,無奈地笑笑,輕聲呵斥道:“闵沉光,你給我适可而止!”
觀武臺上的人如夢方醒,原本呆坐在座位上的人,紛紛怒而起身。
“闵沉光,你個混賬東西。你不是說沒有什麽中意的人,不願意來景星大會嘛。剛剛用演武陣束縛我們,你又想做什麽?”
“有本事演武陣外比試比試,看看是我的琴聲厲害,還是你的陣法強。在演武陣裏暗算我們,你可真夠能耐的!”
“闵沉光,你死了這條心吧?程博能這孩子是器宗劍修,拜我為師是最合适不過的,你一個陣修湊什麽熱鬧。”
演武陣內喧嘩一片。
程博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若木雞,傻傻地立在原地。
所以,不是大家看不上他?
那一顆被高高懸起的心,重重落地。
“是不是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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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沉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程博能身邊。
程博能心中一驚,側臉看向右手邊的人。如果不是闵沉光問話,他根本就注意不到此人,可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尺。
闵沉光一頭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笑眯眯的模樣,看起來很是和善。他搭着程博能的肩膀,旁若無人道:“你看他們都不如我,你拜我為師吧,我教你至高無上的道。”
觀武臺上的人憤怒不已。
長老陳協從觀武臺上一躍而下,右手緊扣劍柄:“闵狗,你敢不動用演武陣和我比試一場嗎?”
闵沉光摸了摸鼻尖,一臉苦惱:“不敢。”
“程博能,”陳協擡起下巴,沖程博能道,“你聽到了沒?闵沉光說得好聽,還至高無上的道,其實連和我對打都不敢。他只會用演武陣背後傷人,你習劍,自然明白,不敢在敵人面前拔劍,是何種懦弱的表現。”
程博能抿唇,情況出乎意料的複雜,他只好默然不語。
“你錯了,”闵沉光長眉一挑,對陳協說,“陣修本就依靠自己的陣法,我說不敢,不是膽怯,而是深信自己的道。演武陣共有八十一萬律,但凡對陣法有一些了解,都知道這是何其不凡。讓陣修放棄使用嘔心瀝血制作的陣法,無異于讓劍修扔掉自己的劍。”
闵沉光說完這一段話,掃視全場,擡手一揮,将所有人指了一遍,傲然道:“在演武陣中,我就是神,不服氣的,一起上吧。誰能夠打敗我,再來我和搶徒弟。”
“欺人太甚!”陳協手掌一撥,孤鹜劍無聲出鞘,“我要是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還真當我怕了你。”
闵沉光雙手合十,置于額前,口中念念有詞。
一堵銅牆鐵壁擋在闵沉光和程博能身前。
陳協的孤鹜劍由他的神魂鍛造而成,與主人完美契合,本就削鐵如泥,灌注靈力,導之以水天劍法,可以說幾乎無堅不摧。但正是這把鋒利無比的孤鹜劍,卻無法穿透闵沉光的八卦牆。
闵沉光還有餘力,抽空回首,對程博能說:“你跟了我吧,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師父。我會教你,護你,直到你成長為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我看得出來,你的天賦勝過我。如果你去習劍,只能成為平庸的劍客;如果你修煉陣法,有朝一日,你會屹立在我都到不了的高峰,俯瞰芸芸衆生。”
程博能想到葉玉清,想到五年前,他在芙蓉峰上被人救下的那一幕。
五年來,他睡前醒後,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葉玉清,想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那道水陣。
如果真的有一樣東西,如同天啓一般印刻在心尖,那麽對于程博能來說,一定是繁複神秘的陣法。
觀武臺上傳來醇厚綿長的琴音。
闵沉光笑了笑,他已經很久沒有活動過筋骨了。他展開雙手,右腳用力一蹬,向後快速飛了出去。
下一瞬,他站立的地方上釘了七根絲弦。
絲弦收攏,觀武臺上一位黃衫女子順着絲線從天而降,左手抱着一把蕉葉式的古琴。此琴名為“夜雨”,梧桐作面,梓木為底,通體髹紫漆。
闵沉光無聲嘆息,搖了搖頭:“盧綽影,你一個器宗樂修湊什麽熱鬧!這是陣修和劍修的場子,你別想在我手上出風頭。”
盧綽影站穩,将手中夜雨立在地上,笑道:“看不慣你對我演武陣。我好端端地坐在觀武臺上,忽然不能說話了,你看我要不要找你算賬。”
話音剛落,盧綽影出招。
她右腿架在左腿之上,憑空而坐,卻穩如泰山。夜雨放在腿上,絲弦歸位。左手依照道律按住徽位,右手以五大屬性的靈力,輔以八卦,抹挑勾剔、打摘托劈不斷變化。
琴音泠泠而出,或中五聲,宮商角徵羽,或發變徵變宮之音,更有甚者離調,可謂玄妙至極。
闵沉光頭疼欲裂,美妙的琴音如同鋼刀,正一寸一寸撕裂他的神魂。
他擅長操縱空間和時間,這對應的是物術和法術。而盧綽影的琴聲屬于魂術,正是他所不擅長應對的。
闵沉光忍痛,鎮定出手。
他單膝跪地,咬破食指,在左手上畫出逆向八卦陣。
一般八卦陣都是用來創造空間的,闵沉光的演武陣就是如此。
在道律之上有三個已知的道則,其一便是萬物守恒,因此八卦陣創造出來的空間取自其他地方。
葉玉清的水陣也是同樣的道理。用五行八卦律,彙聚周圍水屬性的靈力,凝聚成一滴水,然後通過這滴水,将其他地方的水源納入其中,這就是水陣的原理。
以上都被成為正向八卦陣。
而逆向八卦陣是分解物體,将其歸于五靈。
闵沉光畫出的逆向八卦陣名為“歸一”。盧綽影一旦被“歸一”擊中,其人将被分解。
無論盧綽影,抑或是闵沉光,都動了十足的殺心。
這是程博能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近死亡的奧義,但他此刻還太稚嫩,無法領悟闵沉光和盧綽影的境界。
致敬對手最好的方式,是竭盡全力地殺死他。
盧綽影先是左手一個吟猱,而後發出泛音。
闵沉光的“歸一”也已經畫成,朝着盧綽影飛出。
“夠了!”
夏劭一聲怒喝,吹出哨聲,打開結界。
盧綽影和闵沉光兩人之間忽然鑽出一條紫蟒。
紫蟒長尾一掃,兩人竟然都像被定住了,跌落在地。紫蟒再往上一竄,将那闵沉光的“歸一陣”和盧綽影的“梅花三弄”都吞了下去。
夏劭憑空出現在紫蟒頭上,攤開右掌,召出玉軸,問道:“你們二人可還記得挽天書院的規矩?”
闵沉光起身,眉頭緊皺:“知道。”
盧綽影也站了起來,拍了拍鵝黃的長裙,讪笑道:“禁止內鬥。”
“你們的事,過後再論。”
夏劭再吹哨一聲,紫蟒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飄飄然落地,走到程博能身邊,問:“你再想想。現在有兩個人願意收你為徒,都是挽天書院的長老。你身邊的那位,是北海北冥派的掌門,叫闵沉光,是陣修。另一位是南疆瓊樓的樓主,劍修,名叫陳協。”
程博能輕聲道:“我想好了。”
夏劭滿意地點點頭。
程博能說話雖輕,但神情堅定,不像是猶豫不決的樣子。
比起天資和能力,夏劭更關注道心。像剛剛被範逸看重的葉玉清,做出的決定讓人瞠目結舌,但本人卻堅定不移。這樣的人,才是他所中意的。
夏劭問:“你想讓誰做你的老師?”
程博能回道:“闵沉光,闵長老。”
闵沉光喜出望外,當即大笑出聲,上前拍了一下程博能的肩膀。
夏劭頗感意外,好奇道:“為何?”
程博能想了一下,微微彎起嘴角:“他說,他會教我、護我。”
夏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确認道:“如此?”
程博能點了點頭。
程博能說的不是他喜歡陣法,也不是他敬仰闵沉光。
因為他是一個孤兒。
夏劭嘆了一口氣,打開玉軸:“好,我為你們結契。”
蕭決然站在霧門旁,心思沉沉。
他只知道程博能一開始拜闵沉光為師,卻不知還有這一些波折。
蕭決然當時剛剛棄陣從劍,對同期修習陣法的人有過一段時間的關注,也好奇過程博能為何改修陣法,好奇過明明不在場的闵沉光,如何能夠收程博能為徒。
現在這疑惑終于解開。
程博能是自願拜師闵沉光的,闵沉光沒有加迫于他。
而這段記憶雖然開頭不算愉快,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足夠程博能自豪與激動。
第二道被封存的記憶,仍然是美好的。
蕭決然終于想通。
一般人遭遇重大挫折,想要逃避,會選擇封存痛苦的記憶。而程博能恰恰相反,他是把與之相關的美好記憶都封存起來。
因為,他想留住的是恨意。
惟有忘記美好的過往,他的恨才成立,他才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