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鶴
白鶴
蕭決然算得分毫不爽,正中卦象。他順利地穿越第四卦,進入第五卦。
離開時第四卦還是離卦,到了第五卦,首位變成了風巽。
微風拂過,吹面不寒。
蕭決然環顧四周,煙霧缭繞,看不清周圍景象,亦感知不到“洗星河”所在的位置。
這卦很是玄妙。
風勁,霧散。
蕭決然看清了眼前的景物。
巍峨高大、莊嚴肅穆的高樓矗立前方,仿佛遠在天邊,遙不可及;又好似近在眼前,觸手可得。
這是挽天書院的講堂,名曰摘星樓。
蕭決然剛一邁步,白霧再度湧起。
白霧凝象,幻化成霧牆,攔住他的去路。
蕭決然恍然大悟——這是夢憶陣,原來第五卦中封印的不是青山綠水,而是程博能的記憶。
修仙者大多意志堅定,很少有事情能夠動搖他們的決心。正因如此,一旦發生超出其承受範圍的事,其信念的崩塌也極為迅速,後果不堪設想。如果有此類事情降臨,多數人會選擇用夢憶陣來封存相關記憶,以防入魔。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蕭決然心中一動。他生前與程博能雖不熟悉,也難免有些交集,但說實在的,他并沒有如何注意到此人。後來這人做出的事,讓他頗為疑惑,因此不免感到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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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程博能曾遭遇不能承受之苦,封存了自己的記憶,那倒可以解釋得清了。
“原來如此……”蕭決然苦惱地喃喃自語。
“夢憶陣可不好打開。”
蕭決然輕嘆一聲,觀察起了眼前的五行八卦門。
程博能的記憶被封存在挽天書院的摘星樓中,為了防止別人竊取記憶,他設置了五行八卦門。眼前共有十堵牆,分別代表十天幹,每堵牆上有十二扇門,分別代表十二地支。
如果進錯了門,那麽就會永遠被困在這裏。
蕭決然看了一會兒,放棄了憑借自己力量開門的想法。
他曾是個陣修,但那已經過去了好幾百年,他對于陣法的理解還停留在入學時的水平上,根本不足以和程博能抗衡。
“還好,”蕭決然摘下左耳上最後一只金剛環,“還好母親為我留了九天金剛環,不然我真要被困死在這陣法中了。”
金剛環飛出,在十二扇門前徘徊一陣,而後便停在了第三扇門之前。
蕭決然推開霧門。
白霧消散,第一道記憶浮現。
秋霜林,挽天書院書童的居所之一,由不悔真人所創。
在秋霜林中,放眼望去,古木漫無邊際,直到望見連綿起伏的高山。最陡峭的那座山名為芙蓉峰,言缺和程博能還是書童時,便住在芙蓉峰頂。
蕭決然禦劍,飛上山巅,還未靠近,遠遠便聽見了清脆的歡笑聲。他停住腳步,在程博能的記憶裏,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葉玉清正倚着古木,含笑注視遠方的人嬉戲打鬧。
蕭決然見此,用食指點了一下眉間,不覺莞爾。原來他這麽早就注意到了言缺,他還以為自己是在景星大會上才發現的。
遠處,程博能正擡手逗弄一只雪鳳。
葉玉清當年就是被這只雪鳳吸引,偷偷闖進了秋霜林、芙蓉巅,但他不知道那就是言缺,他還以為這是程博能豢養的妖獸。
蕭決然自然見過言缺的妖形,甚至還上手順過幾把。
再次看到言缺,即使是程博能記憶中的,他也忍不住彎起嘴角。
這時候的言缺很溫順,蕭決然很少見到言缺發脾氣,他總是溫溫柔柔的,不怎麽腼腆,但因心思敏感之故,很會照料別人。
程博能手中拿着一根木枝,顯然是一根梧桐木。
“你來追我呀,”程博能坐在劍上,蕩着兩條腿,抖了抖手中的木枝,“這是你從瀛洲帶來的鳳栖梧,現在歸我了,你要是追到我,我就還給你。”
蕭決然心想,我果然不喜歡程博能。
如果說蕭決然真心愛劍,喜歡到不顧家傳,喜歡到沒有絲毫猶豫掙紮,那麽顯然是假話。他曾經也真的愛過陣法,并為之付出了無數心血。所以看到程博能棄劍從陣,并且進步神速,他也不可抑制地産生過嫉妒。
蕭決然和程博能恰恰相反。
道元五九四一,二十歲那年,他還在修習陣法,而程博能是個不折不扣的劍修。五年後,景星大會,兩人對調,蕭決然拜範逸為師,改修劍法;而程博能拜闵沉光為師,改修陣法。
再後來,兩人一個牽連師父,一個改換師門,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道元五九四一年,現在令人敬佩崇拜、令人厭惡憎恨、令人聞風喪膽的人,都還非常稚嫩,非常天真。
他們還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命運。
他們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怎樣的代價。
程博能笑嘻嘻地禦劍,在空中盤旋:“雖然我喜歡蒼松,但梧桐也勉強可以用來睡覺的,你要是真的不來奪回,那我就當這支鳳栖梧是我的了。”
言缺身上散發着微弱的白光,潔淨的翅羽每在空中揮動一次,就灑下點點星光,而後星光下墜着散去。
言缺朝着程博能飛去,留下一道炫目的痕跡。
程博能禦劍打了一個轉,躲過言缺的追擊。
兩人追鬧許久,程博能受不住,氣喘籲籲地伸手叫停:“我靈力枯竭,你等等,等我恢複了,再和你比。”
言缺點了點頭,停在梧桐之上,抖落着翅膀和尾羽。白色的光像夜晚散去的星星,飄蕩在空中,落在青草地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博能坐在佩劍上,長劍一個不穩,不受控制地飛了出去。
外間就是懸崖,從芙蓉峰巅落下,非死即傷。
言缺這時遠不如後來強大,妖形也很小,只成年孔雀大小。變故太過突然,他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再沖下去試圖抓住程博能,為時已晚。
葉玉清見狀,立刻結了一個印。
程博能身下閃現一道湖藍色的光芒,現實湧現出一滴水的形狀,很快那滴水散開,形成一面小小的水鏡。像被微風吹動一般,水面上泛起漣漪。坎卦不停地游離在各個卦象之間,空間陣被打開。
程博能落入水中,整個人消失在陣法外。
言缺在水陣外盤旋,擔憂地鳴叫。
葉玉清攤開右手,中指一勾,水陣飛來;手掌一翻,中指一點,水陣墜地。
水陣落在草坪,如同平地忽然開了一個小小的湖,大股大股的水流從陣法中溢出。
言缺被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到,朝着水陣沖了過來,飛到一半,水陣中探出一個濕漉漉的腦袋。
程博能火焰般鮮豔的頭發耷拉在後背,他搖了搖腦袋,赤發上的清水也随着甩出。他劃拉幾下,游到岸邊,撐着手,從水陣中一躍而出。
言缺看到他這狼狽的模樣,在安心之餘,嘲笑幾下。
清越的鳳鳴在芙蓉峰巅回蕩。
程博能撓了撓頭,沖着葉玉清道:“多謝,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死無全屍了。”
葉玉清笑了笑,擺手道:“如果你真的感謝我,就不要揭發我擅闖秋霜林的事。”
程博能連聲保證:“不會不會!”
蕭決然這才記起,他原來也不是一開始就讨厭程博能的,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太深刻,就算彼此不相熟,他也掩不住由衷的厭惡。
葉玉清再次結印,水陣陡然收攏,最後凝聚成一滴水,濺在青草葉上,又順着青葉的脈絡滾落進泥土之中。
白霧升騰,記憶的出門開啓。
蕭決然回頭望了一眼程博能,發現言缺停在程博能肩上梳羽。
他不再停留,邁入出門,開啓第二道記憶。
場景一變,又回到演武陣。
蕭決然擡起頭,果然發現自己的師父消失不見,領着剛收的葉玉清去了落梅莊。
“程博能,”時為挽天書院掌印的夏劭開口,“瀛洲滄浪派劍修。水木屬性上上,金土屬性上中,火屬性中上。現在,請你站到演武臺上。你無須擔憂,不要藏拙,盡可能施展你的招術。”
程博能拿起自己的劍,全神貫注。
起式,朝辭白雲間。
金木水火土,五種屬性的靈力全部湧入他的體內,再由握劍的手遞出,長劍頓時散發出淩厲的白光。
人們仿佛能從他的劍上看見飄忽不定的白雲,看見無定象的白雲不斷變化,看到一群白鶴從雲間飛出。
一式,銀河落九天。
白雲散去,星河如練,倏忽懸挂在九天之上,順流而下,一瀉千裏。
九式畢,夏劭開口:“請諸位選擇。”這次他不是對着書童所說的,而是對着有收徒資格的長老、護法、執事、書生所說。
一片沉寂。
程博能臉上發青,眼眶泛紅,這無疑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他自認天賦異禀,別說在滄浪派中,就算整個瀛洲,也沒有同年齡的天妖能夠在劍術上與他一較高下。可在景星大會上,如此重要的擇師大會,他竭盡全力,竟然沒有得到一個人的認可。
在他之前,沒有人比他更加耀眼,為什麽他沒有得到期待中的認可?
那葉玉清只憑葉家的地位,就能博得一位長老、一位執事的青眼,憑什麽他不行?
因為他是天妖嗎?
因為他是白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