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小屋中忽然刮進一陣冷風,他睜大雙眼,看到鬼音手坐在面前,像一卷揉皺的宣紙,草草堆在地面,冷風灌入他破碎的衣擺。
他忽然意識到,剛才鬼音手并未說話,而是用詭谲的琴音,與他敘述了那些故事,他不知道這是如何做到的,自己不知不覺地聽了這麽久,竟不覺有異,他忽然脖頸一陣冷汗。
鬼音手注視着他,目光中透出無限的悲哀,那是一種深深的蒼老與絕望。他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傷心,他不是享譽盛名的鬼音手嗎?對了,故事中說,他出生的時候,明明是一個癡兒!
“最好的曲子,從靈魂深處來……”鬼音手的聲音如他的人一樣輕飄飄的。
“只是,那并不是我的靈魂……”
下一秒,鬼音手起身來到他面前。他有着清瘦的面龐與凹陷的眼窩,瞳仁卻閃爍着微光,有一種不相稱的東西占據了他的一只瞳孔。一道令人恐懼的目光,來自不知名的地方,正透過那只瞳孔,向外刺射着,仿佛一個要跳出軀體的心髒。
忽然,鬼音手用一種與方才不同的聲音與語調對他說,“苦行者,你跋山涉水自柳城而來,費勁苦心找到這裏,一路上,沒有人真正懂你的琴音,你孤掌難鳴。今日你便可在這裏結束一切不甘與痛苦——你要找的曲子,它來了!”
他來不及想為什麽鬼音手會知道這些,頃刻間,魅影飄忽,那雙手再次覆上琴弦。
铮然一聲,鬼音出世!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答應鬼音手的請求的,只記得昏昏日影不斷離開草屋,很久之後,清輝照了進來,将他的靈魂從遠處喚回。一個戴着金色帽子的老道拄杖走進來,跟鬼音手說了什麽,鬼音手輕輕搖頭又點頭,最後,兩個人分開,同時看向他。
鬼音手走到他面前,将颠倒的他拉回來,可他雙膝一軟,竟然跪下,他現下知道了,這一生哪怕放棄其餘一切,也要彈出這樣的琴音。
“請告訴我!我如何才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鬼音手深深凝視着他,“如果你願意用靈魂來交換。”
那老道忽然氣怒,用木杖叩擊地面,帶着腰間什麽物什鈴鈴作響,“桃然,”他聲音嘶啞而嚴厲,“你可想好了!”
鬼音手轉向金帽老道,慢慢跪下,“請你放出我的母親。”說着緩慢地将身上的破布撕去,露出枯白的脖頸、胸膛、手臂……他将雙手平直地向前伸出,似要承接身畔那淡淡的月光,血管在周身薄薄皮膚下跳動,仿佛随時要撐破那層皮囊。
老道眼眸微動,看來這些年間,因為桃然選擇向外界封閉自己,金苑已然按捺不住本能,那份失去肉/體的靈在桃然的骨骼中橫沖直撞。
“你知道,你先天魂魄不全,是你母親自盡後,我用她的七魄填補在你的肉/體中,才讓你成為如今這樣,如果你執意剝離她的靈魂,便還會回到之前的樣子,甚至連那都不如。”
“我寧願那樣。”鬼音手的聲音微微顫抖,“你以為,那些人,他們想見的是我嗎,他們崇拜的是我嗎?我知道自己生來僅有一點殘碎的魂魄,但即使是那一點,也做不到任憑侵噬、放棄自生的權利。”
“宿體,即便缺少魂魄,也具有一定本身的意志,這份意志如果達到一定程度,可以誘發對寄宿靈魂的排斥,經年累月,排斥愈演愈烈,有的宿體甘願冒着失魂喪魄的危險,也要與他人的靈魂分離。一個人一旦接受了宿魂,又強行分離,必然會遭受巨大的傷害,這樣的人即使到了地府,恐怕也無法善入輪回。”金帽老道想起這段引靈師箴言中的話,一時沉默。桃然明知後果,竟依然憑借金苑的音蔔之術誘來這個琴師,哄騙他作為金苑的新宿體,可見心意已決。只是那個琴師還不知道,一個正常人是接受不了宿靈的,除非……他能甘願放棄原有的本靈……
一雙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老道低頭,看到那個琴師跪行到自己身側,“我已過天命,卻仍不知天命為何,今日遇到二位,我便知道了,仙師請放心,我心下……格外歡喜。”
引靈陣在漏斷時分開啓,獅頭鈴發出幽怨的嘆息,一股磁石般的力量在三人周身流動,他不知道引靈師會如何做,他只知道,那樣天才的靈魂,不可以被放棄、不可以……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在腦海中輕輕嘆了一聲,“餘願足矣”。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悠醒轉,看到鉛青色的牆壁,不,是天花板。後腦生疼,他支撐着從地上坐起來,卻見到鬼音手更加鐵青的臉。
“為什麽!你到底行不行!”鬼音手向老道憤怒地吼叫。
“已經試了兩次,看起來是你母親的靈魂,不願意脫離你的身體。”
鬼音手顫抖地舉起手,指着老道的鼻子,“我們必須完成,我終于等來了他,哪怕百次、千次!你都必須成功!”
老道搖搖頭,“這脫靈之法,若強行推動,必然讓你遭到反噬。”
“我不管!”鬼音手雙目發紅,更顯詭異。
“可我是個引靈師,不是殺 人犯。”老道拂了拂帽子,就要将散落在地上的金指針收起。
“你覺得我現在這樣,和死人有什麽分別,你不會以為這麽多年來,是你救了我的命吧,哈哈哈哈!”鬼音手忽然爆發出一陣恐怖的大笑,讓老道停下了動作,“每一次我開始彈琴,她的欲望便現身、緊抓着我……不是什麽所謂的天才,只是赤裸裸的欲望罷了……越來越深的欲望,從這裏、這裏,”他指着自己的頭腦和心口,“毒液一樣噴出。”
“這世上,我最恨的,就是這把琴——”鬼音手忽然沖向古琴,将琴高高舉起,可就在将欲砸下的那一刻,整個人卻如同遭到雷擊一般,停住不動。但仔細看去,他的身體卻不是完全靜止,而是微微戰栗,似在努力地與困住他的一種無形的力量對抗,在毀琴與放下之間撕扯。
過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鬼音手才漸漸平複,他緩緩轉身,面色已如常,只是眼睛中蒙了一層霧氣。
“你們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