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裏是,太空基地
這裏是,太空基地
“公司在哪,我跟你們去。”鐘易面無表情地開口,說話時,口型幅度一直保持在最小。這對他自己而言是節省體力的方法,可在旁邊這三個蟲眼中,這位孵化艙裏的雄蟲,自始至終都保持着冷漠和鎮定,不似凡物。
聽見對方同意後,三蟲眼底更是閃過竊喜。
尤其是經理漢納倫。當他看到這只雄蟲的第一秒,他就知道,這是塊璞玉,眼神清澈,涉世未深。與現在平臺上有的雄蟲主播都不一樣,市場潛力巨大,如果好好培養,他們這小公司沒準兒真能出頭。
那他們這些千裏迢迢從流放星回來的雌蟲們,也就能揚眉吐氣,在母星徹底翻身。
所以他說服其他兩只雌蟲,先貸款,搶先付了這筆出艙費,再忽悠這雄蟲進他們公司。
漢納倫将一頭紅發往後撩去,洋洋得意地看向自己夥伴,剛想張口說話,就冷不防聽見那雄蟲開口。
“不過,我有點虛弱。”鐘易淡淡地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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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鐘後。
李爾面如死灰地駕駛着租來的飛艇。他們剛貸了巨款,褲兜比臉還幹淨,本想着和新拐來的雄蟲一起坐公共交通回去,卻沒想到,這雄蟲居然柔弱到需要蟲背!
可憐他一米八五卻只有四十五公斤的身板,背上這雄蟲後,腰杆差點從中間折斷!
他雖然早聽說雄蟲嬌弱,但沒想到怎麽會有雄蟲嬌弱到無法自理,連路都走不了!
三只蟲裏,就他有存錢的優良習慣,所以還剩點積蓄。
再加上,他們三個雌蟲中,只有他有先天性信息素免疫綜合症,對雄蟲氣息不敏感,所以背超齡新生雄蟲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他頭上。
又是掏錢又是背蟲又是開車,李爾現在肉痛心痛腿痛,怨氣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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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憤憤地朝後座看了一眼,那費心弄回來的雄蟲此刻正雙手交叉放在腹前,舒适地靠在椅背閉目養神。
李爾瞪了一眼副駕駛的漢納倫,眼神警告。
你最好是找了個搖錢樹,而不是一個只會花錢的大爺!
漢納倫察覺同伴埋怨的目光,游移開眼神,撓撓頭,火紅色的頭發都暗淡了不少。
他心裏也沒底。
後座并排一塊兒坐着公司代表,赫特。他挺着個圓潤的肚子,仰着臉,張着嘴,睡得正香。
他雖然是名義上的公司代表,但大事小事,還是要聽李爾和漢納倫的。
赫特不過是因為外表長得結實,很像蟲族貴族富豪那類形象,才被另外兩個雌蟲拉來充門面。實際上,他常常因為太蠢,被禁止跟別的蟲族搭話,以免洩露他們原本流放者的身份。
赫特頭回乘坐如此舒适的飛艇,他仿佛回到幼蟲時期,獲得了嬰兒般的睡眠。
呼嚕打得震天響。
鐘易自然不知道這三個蟲的底細,就更不清楚駕駛位上那只雌蟲快要化為實體的滔天怨氣從何而來。
此刻他正不緊不慢地與藏在懷中的智能體對話,在設置的幫助下,他們的對話屏蔽了外部環境,誰都不知道他懷中還有一個智能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次對話,依舊消耗鐘易的行動點數。
“能幫我查找一個人類嗎?在這裏應該也是雄蟲,金發。”
小雞外形的智能體歪着頭,咕咕嚕嚕了一會,一張口機械的聲音傳來。
“沒有搜索結果。”
“是嗎。”鐘易的聲音充滿失落。
“不過茫茫宇宙,你總能找到他。”
得到一個智能體的安慰,鐘易淺淺笑了下。
智能體小黑豆似的眼睛眨巴兩下,繼續開口道:“請完善智能體設置,為您的智能體取名。”
鐘易想了想,決定用費寧最愛吃的食物,便随口道:“白醬。”
“設置成功,已為您自動加載智能體性格。”
機械的聲音一閃而過,小雞智能體張張尖紅的小喙,清脆響鈴似的聲音蹦出來。
“老頭,跟我說說你要找的那人是什麽樣的,再講講你們之間的故事。”白醬歡快地偏頭,小雞尖喙戳了戳鐘易的手掌。
聽見這稱呼,鐘易先是一愣,最後好笑地搖搖頭。
他腦中浮現出費寧的臉。
他睜開眼朝窗外看去,将異世界的景色收入眼底。
外面掠過巨大的樹幹,李爾的飛艇開得不快,外面叫不上名字的四瓣樹葉郁郁蔥蔥,一簇一簇疊了個滿,紅與黃漸變,其間還穿插着青翠的藤蔓。巨型蘑菇突兀地紮在樹杈中間,長着赤紅色的斑點。
雖然跟地球還是有區別,但已經是十分典型的雨林地貌。
這種地貌,飛艇在半空中需要極為精确地規劃路線,不然很容易被叢生的阻礙絆住。
另一輛飛艇與他們錯身而過,吸引了鐘易的視線。
擡頭看去,龐大的樹幹叢中,有許多纖細到幾乎肉眼看不清的絲。
兩條絲形成并行的天線,牽引着飛艇按照互不幹涉的軌道前行,偌大的蟲族城市上空,他們的“道路”與人類正相反,一個覆蓋在上空,一個交織在地面。
蟲族的路,是由這種像蛛網一樣的細線組織規劃的。
對此,鐘易在心中慢慢思考,對蟲族的科技水平有了一定判斷。
民衆的日常生活出行,依舊使用物理引擎,與人類社會相仿。
那麽,安格斯上校給他安排的任務,便不必過分擔心。
白醬等了半晌,沒聽見鐘易開口,急得扇翅膀,不停在他手心撲騰。
鐘易垂下眼,身出手指撓了撓智能體軟絨絨的頭頂。
“既然還有時間,那就跟你講一講我和他重逢之後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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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紀年2307,第97個自轉日。
那是嵌入在牆體內,半面很單薄的生态箱,為了迎合它,整個研究室的燈弄得很暗,仿真太陽淋下光來,夾竹桃承了大半。生态箱內不論四季,溫度适宜,花期很長。人造小溪濕潤的鵝卵石旁,車前草長得更盛。土壤更深層,在地下待了四年的幼蟬正挖掘隧道,準備破土而出。
它的上方是一朵粉邊白玫瑰,蒼白而美麗地挺立着。
【編號0723,半翅目蟬科,幼蟲形态亟待出土。】
生态箱外,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身材颀長。生态箱散發出的幽光打在他身前,額前的黑色發絲垂下來,遮住他專注的眼。
他還保留着使用紙質記錄本的習慣,一筆一劃記下幼蟬出土的動靜。
門口路過兩個研究員,駐足,小聲議論。
“我就說他很怪異,完全不像是星際時代的人類。”
“現在這研究環境,其他昆蟲學家都轉行了,就他一個還占着實驗室。要我說,這種專業早就該被淘汰了。”
“就是啊,經費花在那破蟲子上,真浪費,還不如撥給我們研究神經植入呢。”
“行了吧你,自從淨化法令頒布,早就禁止改造人類了。但話說回來,聽說這家夥半夜,自己和蟲子對話呢。”
“咿,好惡心。”
此刻走道迎面走來威武嚴肅的男人,身穿筆挺的深藍色軍裝制服,雙肩挂滿勳章。
“鐘易在哪?”他沉聲問。
先前背後說人壞話的兩個研究員一凜,抿着嘴,你瞪我我瞪你,伸出食指朝旁邊研究室指了指。
軍靴踏在地板上,腳步聲穩健,由遠及近,男人用虹膜識別開機械門,走廊的白光灑了進來。
“鐘易,接上級命令,請你即刻編入太空軍,參與戰鬥任務。”
“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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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嚴的上校踏入他的研究室門口,走道刺眼的光投射進來,驚擾正在破繭的大孔雀蝶,它瘦弱的黑足顫了顫,察覺到光的幹擾,又縮回白色絲繭中。
安格斯上校給他發布了命令,讓他立刻前往太空軍參與戰鬥。
鐘易無法拒絕。
在星際時代,每一個人類都需要接受征召,這是他們出生在這個時代與生俱來的使命。
尤其是當人類已經知道,宇宙中絕不止他們一種智慧文明。
這樣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人人都有探索宇宙,捍衛文明的義務。
當文明和時代需要他時,他必須義無反顧地接受任何一則從軍指令。
但鐘易提出一個要求。
他希望帶走四分之一的生态箱,把那些即将出生、剛剛新生的脆弱幼蟲們都帶走。等它們長到成蟲以後,再結束培養,給自己的研究生涯做個圓滿的結束。
上校同意了,準許他把太空基地以外的東西,帶進住宿區。
于是第二天,他抱着迷你生态箱,在上面蒙了一層黑色遮光布,帶着他為數不多的行李,推開基地宿舍門。
潺潺音樂流動了出來。
鐘易怔住了。
他沒想到,在這裏還能聽見現場演奏。
而且這個琴聲……
鐘易将門縫推開更大,為了不驚擾到裏面的演奏者,他只是輕輕地偏頭,側眼窺探。
這是屬于小提琴的音色。
不是播放器內呆板刻意的複刻,而是鮮動生活的音符。
剎那間,鐘易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見,門內金發青年偏頭閉目,右手持弓,削薄窄長的腰背劃出一個彎刀般的弧度。
耳畔回想起安格斯上校對他說過的話。
“你還有一個搭檔,原軍團小提琴首席,進化出超感異能,作為你的輔佐——”
“費寧。”
他不由自主地低喊出聲。卻不料打斷了那骨節分明的手中,弦與絲的纏綿。
“你?”費寧偏頭,他是混血,有閃耀得如同藏了碎鑽的金發,還有一雙上揚的桃花眼。
斜睨過去,門邊的人被甩了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偷窺者被發現了。
鐘易心髒砰砰地跳。
“我……”他垂下頭,前額發絲遮住他慌亂的眼,他感覺耳廓有些燙。
還沒等他自我介紹,他聽見費寧嗤笑一聲。
“我知道你是誰了。研究基地最後一個昆蟲學家,被排擠的怪胎——”
“鐘易。”
費寧放下琴,輕佻地朝他靠近。
他們身高相仿,費寧用單手食指挑起他的下巴。
一擡眼,他撞進一雙盛滿笑意和戲谑的眸子。
他的生态箱裏有一株很矮的桃樹,用切接法嫁接在杏樹上,廢了很大力氣才成活。
那顆桃樹他沒有帶在身邊,可他卻恍惚間聽見,花苞在人工太陽下,綻開的聲音。
費寧精致的唇齒張開,飽滿的唇珠是櫻粉色,擋在泛着水光的齒前。
“長得還不錯嘛,就是頭發太長了。你好啊,新舍友。”
鐘易的眼睫顫了顫,他喉結上下滑動了一瞬,左側胸腔泛起酥麻的癢意。
回味之前熟悉的琴聲,他想起不曾被外人知曉的往事。
喉頭滾動一下,他移開眼,聲音艱澀道:“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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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那空着的床就是你的,你抱着什麽,我幫你拿進去嗎?”費寧低頭,随意撩開蓋生态箱的黑布一角。
“不用。”鐘易的聲音緊繃繃的,他不留痕跡地退後半步,想離費寧遠點。
不料費寧還扯着那塊黑布,兩道相反作用力之下,黑布滑開,露出覆蓋之下的生态箱。
此刻才出生不久的孔雀蝶正趴在箱頂,猝不及防照進光亮,它唰地展開一對橘紅眼狀斑紋,黑點周圍一圈白邊,像極了雙炯炯有神的眼。
費寧被它吓了一跳,那張漂亮的臉朝後仰,鼻梁皺起細小的紋路,聲音充滿厭棄:
“這是蟲子?你這箱子裏都是蟲子?”
“它們是我的研究對象。”鐘易平靜地解釋道。“孔雀蝶翅膀的斑紋,是出于對天敵的恐吓才進化出來的,這是生物自然進化的選擇……”
費寧将手中的黑布甩回箱頂,撇着嘴,轉身去洗手。
他懶得聽對方枯燥乏味的解釋,只是冷冷丢下一句:“惡心的蟲子,離我遠點。”
對方态度陡轉,鐘易反應不及愣在原地,抱着箱子有一瞬間無措。垂下眼,盯着沒蓋好的生态箱。
他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觸碰孔雀蝴蝶的觸角。
這種被冷落的态度,一下子讓他想起那間四十五平方米昏暗壓抑,僅有自己和實驗對象的研究室。
深吸一口氣,鐘易抿唇走到最角落,把生态箱放在那裏,緊貼着自己的床頭。
放好後,又朝對面望了望,确保生态箱與對面那張純白色床單的床鋪呈斜角,已經達到了最遠的距離。
鐘易重新将黑布蓋回去,臨了,他垂眸看了一眼,剛好看見孔雀蝶飛落在底部,停在幾片殘缺枯萎的銀杏葉。那是它年幼時期的午宴,如今成蝶的它已不再進食,只需要,一圈一圈,在枯燥的生态箱內環繞,停在一截用來刻意裝點的銀杉上,它高傲地仰起頭,正下方,叉犀金龜幼蟲正飽食腐植。
這只也快變為成蟲了。
生态箱很矮,鐘易掀着一角黑布,單手撐地,跪伏在地上,專注地觀察。
“放下你那個破箱子,我們現在得去找上校報道。”
背後傳來費寧的冷淡的聲音。
鐘易手一抖,那塊黑布垂了下去,生态箱被完全遮蔽了。
“我這就來。”鐘易脫去從研究基地帶過來的白褂,露出裏面連體式作戰訓練服,呈深藍色工裝款式,特殊布料制成,防水,防切割。
走至費寧身邊時,門邊的雙層玻璃映出兩人身型。鐘易注意到,雖然自己和費寧都穿一樣的衣服,身型相仿,但從側面看,費寧的腰更薄一些。不自覺地,他打量的目光有些失去分寸了。
“看什麽呢?”
已經走出門外的費寧察覺鐘易毫不收斂的視線,嘴角勾勾,笑意卻沒達眼底。
“你對男人感興趣?”
猝不及防聽見這句話,鐘易倉皇在原處站定,兩手軟軟垂在身側,上唇張開,又抿上,再張開,眼神從左邊游移到右邊,就是不再看費寧,頭發蓋住他的眉眼,看上去恓惶不已。
過了一會,鐘易幹巴巴地找回自己聲音:“不知道,沒試過,我應該……”
“不确定也別把主意打到我頭上。”費寧蹙蹙眉,以為又是一些陳詞濫調,于是幹脆地打斷他的話。
費寧有一把好嗓子,正如他的琴音一樣,絲綢質感的音調,清透純淨,吐出來的話卻冰冷。
“你知道嗎,以前有個家夥對我表白,被我拒絕後依舊死纏爛打,半夜溜進我房間打算強迫我。你猜,他後來怎麽了?”
在太空基站,未經允許随意闖入他人宿舍,是很嚴重的違反軍紀行為。
鐘易垂眸,伸出舌尖虛虛地刮了下上唇,潤了潤,聲音才不那麽緊。
他說:“那人應該是被開除太空軍了。”
“這是後來的處罰。”費寧突然彎下腰,仰頭,從下往上擡眸,去找鐘易藏在前額發裏的雙眼。
鐘易只覺得像慢鏡頭似的,費寧頭頂金色發旋突然出現在眼前,随後是對方整張臉上最奪目的眼睛,睫毛是柔軟的褐色,眼神卻直白,帶着戲谑的惡意。
“那家夥摸我床單的手被我扭斷了,黑暗中我又踢折了他的小腿。他本來是偵查上的,腿負傷,偵查生涯也就到頭了,所以……”
“我事先聲明,若是做普通搭檔、朋友,都可以,我不排斥。但你要是有別的心思,再用那種眼神盯着我看……”
費寧緊緊盯着鐘易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別怪我手下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