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裏是,模拟駕駛艙
這裏是,模拟駕駛艙
鐘易沒有因是新兵而受到優待,太空局勢瞬息變幻,太空軍裏的所有人都時刻處于待命狀态。
他與費寧報道後,就被安格斯上校塞進訓練室。
戰況不等人,沒有時間給鐘易适應太空軍生活。
這是一間獨立狹窄的模拟艙,一比一複刻星艇內景。鐘易倉促坐在駕駛位,他茫然地朝右側看去,費寧正不緊不慢靠緊椅背,一瞬間,座椅重力感應系統啓動,椅背兩側彈出安全護帶,費寧從容展臂,那兩條護帶恰好貼在他兩肩。
費寧左右偏頭感受一下,沒有不适後,向前伸手,調出操控面板。
“看我幹什麽,你是主攻擊位。”費寧目視前方,他明明沒有回看鐘易,卻知道對方在看他。
頭頂傳來動靜,倉頂打開一個小方口,一根金屬光澤的細管伸下來,自動尋找費寧的後頸,随後,肉眼可見的,管口邊沿拓展出一圈兒小分岔,像抓手似的,牢牢扒住費寧最下面的頸椎,大約是第七節的位置。
呲。
鐘易的耳朵捕捉到了,極其微小的聲音。他看見費寧閉眼,眉頭短促地緊了緊,稍稍擡起下巴,喉結快速滑動了一瞬。
“你在看什麽?”察覺到鐘易久久不散去的視線,費寧不滿地撇嘴,他忍過“連接”的不适後,朝鐘易身前指了指。“綁安全帶,準備駕駛。”
鐘易朝對方後頸看去,擡起眉毛,反手搭上自己後頸。
“這個,我也要弄嗎?”
“哈。”費寧見狀,覺得鐘易茫然無知的表情實在好笑,忍不住挑起嘴角,“你不用,這是異能者的連接,與星艇适配後,協同值能達到百分百。我的異能是超感,能精準搜索敵方,搭載擴散器後,探測範圍可以覆蓋全基地。”
鐘易不由得微微張口,他們空間基地的範圍極為龐大,整個質量,幾乎相當于三分之一的地球,而費寧的能力可以覆蓋這麽大的範圍,超越他的預期。
“那我……”鐘易伸出手臂,安全護帶剛好勒住他的雙肩,他回頭,看向自己面前浮現出一個虛空的半圓體,分出前後左右上下,各個方位的分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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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費寧輕笑一聲。
兩人的座位挨得算近的,只消一方伸出手,便可以夠到隔壁座位。
費寧探出上半身,伸長胳膊,用那修長的手,宛若按在小提琴指板一樣,輕輕往前推了一下。
他們面前模拟擋風的屏幕突然變化,彈射一般,基站大門驟然打開。
剎那間,躍進二人眼中的,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星海。
最右側深暗的星海邊際,有一條深紅漸變紫色的星雲帶,裏面或許正在醞釀一場風暴,暗潮湧動,白光閃爍,劃亮深紅,點燃瑰麗的色澤,如黑暗田圃紮根的刺玫,花尖浸着紫。
駕駛艙內暗了下來,屏幕裏的光愈發明顯,映射出來,反照在費寧金色的發梢,發絲在昏暗中呈白金色,帶了點粉。
費寧幫鐘易推了一把方向後,便回座位,端端坐着,目光凝在屏幕裏,宇宙邊際那片星雲上。
四周昏暗,聽覺被無限放大,從右邊副駕駛位傳來費寧如絲綢質感的聲音。
他對鐘易說:“你的任務,就是駕駛星艇,以及……”
費寧帶着氣音輕笑,似乎打在鐘易耳膜,像勾子。
“駕駛與星艇百分百協同率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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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模拟駕駛很成功。
鐘易學習能力很強,什麽事情,只需要掌握了底層邏輯之後,便能很快上手。再加上他自身超強的專注力,使得他一旦進入狀态,便高度集中在駕駛操作上。
結束模拟訓練後,鐘易能察覺到,費寧對自己的态度似乎緩和多了。
從駕駛位下來時,他看着前面,正在伸長胳膊拉伸酸脹肌肉的費寧,想張口對他說些什麽,比如以後多關照之類的話,卻因為許久未曾與人打過交道,想要客套卻極為生澀,堵在口邊,倒不出來。
“好累,我回去要先洗澡。”
費寧率先打破安靜,他側頭回來。
鐘易只能從他的側臉看見微微翹起的睫毛。
“你要洗的話可以先去公共浴室,刷虹膜進去就可以。”
“好……”鐘易垂頭,收斂回眼神,額前過長的發絲遮住他的雙眼。
就在此時,安格斯上校突然通過廣播呼叫鐘易。
“鐘易,來指揮作戰室。”
兩人齊齊望向頭頂廣播傳出的方向。
費寧沒有多言,只是淡淡地告訴他,指揮作戰室在訓練室下方,基地二層盡頭。
鐘易望着那道離去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眼訓練室內的駕駛艙,他到現在,還記得方向儀在掌心的觸感,以及剛才在模拟出來的宇宙中駕駛星艇的感覺。
挺奇妙的。
談話過後,安格斯上校吩咐,在指揮作戰室內所談論的一切內容,都不能帶出這個房間。這件事被視為人類太空軍最高機密,他必須将此爛在心裏,任何人都不能告訴,包括搭檔在內。
鐘易邁着沉重的腳步,剛推開宿舍門,卻突然聽見費寧短促叫了一聲,随後發出懊惱的詛咒。
“該死。”
“怎麽了?”鐘易推開門,動作帶了幾分自己的都沒察覺的急切,他率先朝費寧看去。
費寧那張臉上露出慌張的表情,他手中提着一只拖鞋,頭發濕漉漉的,脖間還挂着一條白毛巾,此時正翹着一只光裸的腳。
本是個滑稽可笑的姿勢,可鐘易笑不出來。
他看見,在白色仿真地磚上,才變為成蟲的叉犀金龜,破損了半個腦袋,汁液黏在地上,它收縮腹部,發出微弱的“吱——吱——”聲,殘存的額角無助地在地上劃動。
而另一部分殘肢,黏在了費寧那深藍色拖鞋底部。
“你!”鐘易只覺得自己腦中嗡得一震,他跨步上前,揪起費寧的領子,将他狠狠推開。
費寧猝不及防,向後甩去,後腰似乎撞到什麽,他痛得嘶一口氣。
等痛意忍過去,他的怒意也沖了上來。
“你敢對我動手!?就為一只破蟲子!”
“這是地球上最後一只!最後一只叉犀金龜!”鐘易猝然爆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沒人知道,原來毫無存在感的鐘易,被觸怒時居然如此可怕。
此刻的鐘易單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半死不活的蟲子護在掌心,低頭,眼仁下方的眼白邊緣漏了出來,警惕,憤怒,各種情緒在這張年輕的臉上彙集。
費寧的嘴唇抖了抖,他沒由來感到心悸。當時他從淋浴室出來,只感覺一道極小的黑影從半空中掉下來,啪地一聲,摔在自己腳尖前。
而下一秒,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自鞋下傳來,碾碎脆甲,黏膩的汁液,以及蟲子足腳與地板摩擦,窸窸窣窣的響聲。
他捏緊拳頭,發覺自己指尖冰涼,不甘示弱地回瞪鐘易。
“你在沖我發火?你想把一切怪在我頭上?”他五官似乎都結了一層寒冰,掀唇反駁道,“別忘了,是誰最後離開生态箱的?是誰沒有将那該死的箱子關好?”
鐘易原本防備的姿勢,全身上下繃緊的肌肉,在聽見這句話後,一下子就垮了。
叉犀金龜成蟲後喜光,具有趨光性。
是他沖動了,确實不該怪費寧……如果他不将這些蟲帶出來,也不會……
他垂下眼,看着凄慘的小蟲,觸角緩緩劃過自己掌心皮膚,不再開口。
是啊,除了自己,他能怪誰呢。
鐘易沉默地起身,走去角落,單手抱起開了一條縫的生态箱,重新将它用黑布裹好,密封,轉身離開,走出軍紀森嚴的太空基地,搭了空間站軌道,回研究站。
這個時間,研究站內,僅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科研人員,他們驚訝地看着前同事鐘易,此刻正蒼白着嘴唇,走回那間昆蟲實驗室。
沒有人上前來問,他們與這個基地最不受歡迎的研究員交情很淺,只是站在不遠處,當着他面,小聲議論,用半張手掌掩着唇,竊竊私語。
自動關上門,隔絕外面一切非議,鐘易在操作臺上,冷靜專注地為這只凄慘的蟲子,進行最後的搶救。
一夜無眠,他還是失敗了。
蟲子的外甲已經發白,死去很久了。他将蟲子屍體重新埋回生态箱,它會被微生物分解,腐化,再被其他蟲子翻搗,重新化為土壤的一部分。
鐘易空手走出研究室,自動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他沒有回頭看任何一眼。
不經報備,私自離開太空基站是很嚴重的違紀行為,他木然地向宿舍方向走去,仿佛即将到來的違紀處罰不存在。
若按地球時間,現在還不到清晨,宿舍外的走道,理應不該有任何人在。
可他卻在轉彎後,看見那裏站立着一個削薄的身影。
那人,正對着舷窗之外,面朝某處,右手食指中指并攏,其餘三指折起。伸出來的兩指牢牢按在胸口心髒的位置,垂下頭,後頸和背,連成一個平滑的幅度。
這是太空軍悼念死者的禮儀。
朝着太陽出現在斜後方舷窗,四十五度的位置。
太陽已經很老了,星體的光忽明忽暗,一會兒亮得發燙,一會兒暗得死寂。
在這垂死的光中,那人頭發的光澤也随之起伏,最淺的發梢是白金色,與陰影間隔一條泾渭分明的線,像是古希臘神祇額前純金的桂冠。他面迎太陽,半邊臉匿在暗中,淡褐色的睫毛上翹,指向窗外,瀉出淺綠色眸光。
他沒有任何表情,眉尖卻壓下來,狀似憂郁,又似悲憫。
鐘易卻在看清那樣的表情後心頭一震。
如果世間還殘存阿波羅的信徒,他們應該仿照這個人的模樣,塑造他們的神像。
鐘易眼神微動。
過去的記憶,現在的悼念,這些不相幹的時間碎片在這一瞬間都清晰起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它們串聯在一起。
這不禁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地球上,塵螨硝煙飛揚的廢舊地下室裏。他躲在地下室,從破書堆翻出一本厚重的書。
打開扉頁,泛黃脆弱的紙張上,中間有一行規整的手寫筆跡。
那是一句由藍黑色墨水記錄的話——
“你要如何讓一個蔑視宿命論的人,從此刻開始,相信宿命。”
铛铛——
耳畔旁仿佛敲起古老的鐘。
他無端感到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