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複位(三)
複位(三)
嗡——
是耳鳴。
全身血液都往頭部飛速彙集,鐘易目眦盡裂,憤怒灼燒他的理智。
他盯着地面上那已經失去光澤的針管裝置,像是要穿過它,用視線把躲在背後的主謀劈成兩半。
這種情況下……這種地方……
他急促地呼吸,咬緊牙關,死死抱住已經昏迷不清的費謝爾,從喉間擠出可怖的聲音。
“伊利亞。”
沒有回應。
他反手按上自己後頸的金屬物,短促爆發呵聲:“伊利亞!”
擡頭,透過窗口,死命盯着那遙遠隐約的雪山頂端。
他雙目猩紅,眼球凸出,恨不得将那頑劣的家夥扯下地獄。
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此刻,他意識到自己一切憤怒在這裏只不過是無能的表現。懷中滾燙的身體,以及岌岌可危的主塔,都在提醒他——
冷靜下來。
可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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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窗口被巨大的陰影遮蔽,狹窄的樓梯平臺瞬間昏暗,土腥氣和呼出的潮熱擠滿這個空間,就像處于深埋地下腐朽的棺木。
鐘易僵硬地對上窗外,與那巨大的蜘蛛頭部對上視線,他從那極黑極亮的四個眼球中,看見弱小的自己。宛若兩人合抱樹幹那樣粗的螯牙沖他張開,像強硬的鉗子,輕松擊碎主塔,就像敲開脆弱的外殼,朝他們緩慢地伸來。
龐然大物行動帶起的風,對微小蟲豸而言則是飓風。
鐘易額前的發絲劇烈飛動,仿佛自己被四只眼珠俘獲,精神自由被剝奪,就要甘願做一只被捕捉的獵物。
他有一瞬間恍惚,甚至分不清到底誰才是蟲子。
“唔……”
一道吃力的喘息瞬間拉回他的神智。
費寧!
——這就是你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接受嗎?
——我接受。
忽然有一道陌生的對話在腦中響起,仿佛來自缥缈的遠方,跨越無數時間,又仿佛來自他內心深處,被封閉的禁地。
剎那間,他感到後頸一陣刺痛,鐵灰色的瞳孔瞬間覆蓋了一層冰川的薄光,世間所有一切都仿佛靜止了,就連漂浮在空中微小的塵埃都停下不動。
蜘蛛螯牙上黑密的硬長毛幾乎要觸到他的眼球。
卻像被什麽阻攔了一樣,無法前進一步。
鐘易眨了下眼,垂頭去看費謝爾,這痛苦的雌蟲身體也宛若塑像一動不動。
他這才意識到,除了自己,周圍的時間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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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快回來了。】
【He:只是剛恢複,距離真正的完全體還早。】
【Jia:不過可以放心了。】
【伊利亞:我做得好吧。】
【Lin:很好。】
【伊利亞: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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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這個極為特殊的瞬間,鐘易的第一反應,就是抽出別在費謝爾身上的電弧槍,冷靜地,專注地,對準蜘蛛眼球中間,一槍,一槍,接連不斷發射,那些電弧像是打在透明的凝膠物一樣,停滞在空中,就像列車釘在軌跡裏。
直到膛室空掉,他才收回手。
像是本能一樣,他下意識地張開手掌,做了個握拳的動作。
“砰!”
疊在一起的電弧子彈即時啓動,恢複原本流動的時間,直接穿入機械蜘蛛的眼球,敲碎玻璃外殼,與內部電路幹擾糾纏。
受到重擊,金屬怪物像木偶跳舞一樣,僵硬且無序。
內部遭到破壞,電火花零星點起,忽然間,蜘蛛頭部亮起濃郁的紅光,一陣白煙冒出,下一秒,轟然爆炸。
巨大的沖擊力正對主塔,塔像擺針一樣猛烈搖晃,瓦磚脫落,掉落下來。他們所在的旋轉梯甚至從中間直直斷開。
鐘易将費謝爾牢牢護在懷中,用脊背抵擋飛揚過來的土石。
“咳……”
費謝爾在高熱中大腦昏沉,他模糊的視線中,好像看見鐘易的額角被碎片割傷,血痕沿着側臉流下一條線。
“鐘易……”擔憂地開口,嗓音啞得就像是砂紙磨過。
“沒事。”
鐘易托着費謝爾的後腦,将他往懷裏按了按,低頭輕吻了下他的發絲。
“解決了。”
-
鐘易在主塔後邊的側室找到一處廢棄浴池,裏面還有水,不知是否來自雪山,刺骨冰冷,水面上幽幽地冒着寒氣。
“這裏就可以,把我放進去。”
鐘易将高熱狀态下的費謝爾橫抱在懷中,對方疲憊地抓住自己的衣領,用力攥緊。
費謝爾斷掉的指頭做了簡單包紮,鐘易将他輕緩地放進水池裏,抓着他受傷的手指,不讓傷口沾水。
呲——
把雙頰通紅的銀發雌蟲放進浴池,就像把燒紅的烙鐵放入冰水裏降溫。
費謝爾趴在池邊,頭腦稍微清醒了點,他能聞見池邊潮濕陰暗的氣味,也能看清生長在邊緣厚厚的綠苔。
“撲通!”
他茫然地睜開濕漉漉的眼睛,眨了眨。
鐘易也跳進了冰水中,一進去,不受控制地打了個顫,随後将渾身滾燙的雌蟲攬入懷裏。
“你出去,這太冷了。”費謝爾感受自己肩膀搭上來一條胳膊,不由蹙了蹙眉。
雌蟲體溫本身就要比人類的體溫高一些,更遑論是現在這種狀态下的雌蟲,冰水對他而言正好能緩解燥熱,可對人類卻是刺骨難忍。
“沒有關系。”鐘易将頭輕輕埋在費謝爾頸邊,說話間,溫熱的呼吸碰到冷空氣,化為一團白煙。
白煙籠罩在費謝爾的腮邊,他有些生氣地鼓了下臉頰。
“你在這裏,我更……唔……”
話沒說完,他緊緊閉眼,忍受着流竄在四肢百骸的一波躁動過去,心悸了半晌,聲音顫抖。
“上去。”
鐘易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依舊維持着目前的姿勢,自顧自地抱着對方。
費謝爾變得十分柔軟,後頸的紋路也更加鮮豔,這是鐘易第一次認認真真近距離觀察蟲紋。
實際上他的蟲紋形狀非常簡單,是四條相互交叉的線,在中間空出一個菱形,邊緣又向外鋒利地延伸出去,宛如豎起防禦的鋒刺。
但在藥劑的誘導作用下,那道蟲紋浮現燙金一樣的顏色,比瞳色更深,也更耀眼,靜靜匍匐在後頸皮膚上,像是神随手烙在信封上的漆印。
不一會兒,鐘易感覺到懷中的雌蟲小幅度動彈了一下,身體間有什麽東西在動,他稍稍退開,只見對方殘破的蟲翼紮破衣服,唰地展開。
費謝爾的蟲翼是半透明的銀色,很輕薄,能清晰地看見支撐蟲翼那幾根纖細的,白玉般的骨架。
只是呈現在鐘易眼前的這對翼翅,邊緣破損,只剩下殘根,觸目驚心。
費謝爾就這樣趴在池邊青石板上,後背肩胛骨挑起一個虛弱的弧度,銜接翼翅的部分小幅度震顫着。
鐘易鼻端突然嗅到一種奇異的氣味,在周圍這種潮濕陰暗的水汽裏,格外突出。
是一種陽光下的琥珀,葉片被碾碎的薄荷,和新鮮的檸檬混合的氣味。
他緩緩靠近那薄薄的耳垂,還未觸碰,聽見費謝爾的聲音傳出來。
“我不會……”雌蟲隐忍的聲音從齒間逸出,“我不會屈從這種身體。”
“我不會屈從這種被動的欲望。”
“更不會屈從于蟲族的生理機制……我……依舊當自己是人類,我……不會是蟲子……殺死我的家人的……不可能,永遠不會……”
聽了這話,鐘易一怔,擡起頭,又垂下,心裏泛起漲酸。
他的親吻落在了銀色的發頂。
“尊重你的意願。”
他對軀殼裏的靈魂說。
洶湧的血液急速打在鼓膜上,外界的聲音已經很模糊了。
費謝爾忽然睜大雙眼,他腦海中混雜着各種回憶片段,視線凝集在自己放在水池邊的手上,那蒼白的手背,突然緩慢地覆上一層銀白色的硬甲。
他拼命眨眼,确認這不是幻覺後,突然想起一件事。
遲遲得不到撫慰的雌蟲,會失去意志,被迫開啓蟲化。
自己會變成蟲子。
他呼吸急速慌亂起來,茫然地睜眼,眼中卻混沌一片。
——費寧,我們帶弟弟去調查,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要照顧好自己。
——哥哥,你是說,你找到了一片花園?
——真稀罕,在這種地方,居然還有盛開的鮮花,等我回來,你一定要帶我去看。
——你還要帶我認識一個哥哥?噗,躲在地下室的哥哥,真有意思。
——對不起,博士夫婦都遇害了,已确認死亡,我們只來得及救回你弟弟。
——費寧,去見他最後一面吧。
火蟻。
耀武揚威的……
蟲子,密密麻麻,被占領的污染區。
半邊身體腫脹的,弟弟,逐漸失去生命……
“不要……”
銀發雌蟲突然死死抱住自己的雙肩,斷指傷口崩開,包紮的布條很快浸出鮮血。
他劇烈地顫抖着,濕潤的眼睫蓋住空洞的瞳孔,聲音染上壓抑不住的哭腔。
“不要,蟲……化……”
“……你……”鐘易擡起費謝爾的臉,試圖看清他的狀況。
只見銀發雌蟲就像是被噩夢魇住,面色慘白如湖面上破碎的月光,他将自我封閉起來,不堪觸碰。
鐘易心口一麻,覺得自己這雙手沉重起來。
一個念頭破土而出。
——為什麽會給他這副身體,你明明知道他最恐懼什麽。
——這就是,你要為之付出的代價。
嗡嗡。
鐘易後頸的金屬裝置忽然啓動,像有細小的電流,向大腦深處竄入。
他那雙鐵灰色的眼球動了動,倏爾有龐雜的信息彙入腦中。
過了片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好像有很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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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亞:精神力通路裝置順利啓動。】
【Lin:終于,“他”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