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至洞中星河時(一)

行至洞中星河時(一)

他似乎在做一個夢。

起先,這裏只是熱。

不知道這是何處,腳下松軟,觸目可及的地方,到處都盛開着烈火一般的紅蓮。

天際是陰沉的黑,零星有同樣火紅的閃電,轉瞬即逝。

随後,他的身體被不熄之火焚燒着。

他茫然地望去,四處雖空,可沒有路,他分不清哪個是逃離這裏的方向。

在被焚燒殆盡之前,他的宇宙,在一片絕望的灰燼中熱寂了。

-

“我只帶了一只抑制劑,之前已經用完了。”

“你在質疑我?”說話者嘆了口氣,“你得問這個家夥,要不是他自作聰明,起碼到現在還有藥可用。”

聽到躁音,費謝爾睜開眼,看見鐘易與兩個雌蟲正争執着什麽。

正在說話的雌蟲面若冰霜,另一個雌蟲垂頭不語。

身體高熱并沒有退去,冰水極大地緩解了他蟲化的速度,他昏過去之前,那種銀白色的硬甲剛剛浮現,而現在只是覆蓋到了小臂。

“也就是說,現在沒有藥劑。”鐘易聲音冰冷得像是百尺深潭。

諾亞難得地挑了下眉:“你不是雄蟲嗎?你可以用信息素,安撫你的雌蟲。”

Advertisement

“我……”鐘易張了張嘴,口中泛起一種苦意。“我沒有……”

諾亞盯着鐘易的眼睛看了半晌,改口說:“那麽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種辦法。”

艾利克猛然擡頭,他太了解諾亞,不用想,就猜到了他會提出什麽解決方案。

“不,那對雌蟲而言太痛苦。”他眼神悲傷地看着諾亞,試圖制止,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那種方法會剝奪他作為一個雌蟲在社會上的功用,他将得不到主流承認。更何況他是翼宿軍的上将,他要是失去那東西,他永遠無法回歸普通的生活。”

艾利克一把抓住諾亞的手腕,眯起那雙漂亮卻悲傷的眼睛,聲音顫抖:

“就和他一樣,受雇于翼宿軍,永遠被任務綁架,永遠沒有選擇的自由。”

費謝爾将他們的對話清清楚楚灌進耳朵,聽見翼宿軍三個字後,他視線停留那兩個雌蟲身上,認認真真回憶起來。

右邊那位皮膚很白,骨架纖細的雌蟲,他看過資料,似乎是指揮隊裏的前成員,叫艾利克,不過在很久之前就引咎辭職了。

而左邊那位面無表情的雌蟲,他對他的長相沒有印象,不過聽他名字叫諾亞,有些耳熟,隐約能猜到,諾亞應該屬于翼宿軍的特務組織,不能見光。

“所以那種方法是什麽。”

費謝爾抓住水池邊緣,勉強撐起身體,眼神凝光,銀色片甲已經覆蓋到大臂,他擡起左手,将濕潤的發絲撥至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以及深邃的眉眼。

關于費謝爾的長相,私下經常流傳着各種評價,最多的,就是說他生了一副多情的模樣,可他真實性格卻又無情冰冷,鐵面無私。

所以現在,在下屬面前,他又恢複成那位一絲不茍的将領,只不過稍顯狼狽。

“啊,上将,您醒了。”艾利克俯首,右手四指虛握,拇指平伸,放至胸口中央,向費謝爾敬禮。

諾亞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但他一邊敬禮,一邊回複費謝爾:“切除蟲紋之下的腺體。”

頓了頓,諾亞補充了一句:“很疼。”

還沒等費謝爾回應,鐘易的聲音率先響起:“如果這樣做的話,在現在的環境下,很容易引起感染。”

“我覺得您倒不必只擔心感染的事。”諾亞平靜地與鐘易對視,“雌蟲身體激素水平的維持一切都來自這裏的腺體,如果切除,在頭三個小時之內,該雌蟲的免疫系統将遭到極大破壞,失去生命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艾利克看了看諾亞,又将視線轉移到鐘易臉上:“盡管雌蟲有強大的愈合能力,可腺體的破壞是一種不可逆的進程。”他停頓了下,半垂着眼,“只有極少數的情況下,才能平安無事,所以我建議……”

“不用,直接動手吧。”費謝爾看向鐘易,眼中那片熔化的金色又漸漸凝聚了起來。

鐘易眼睫顫了顫,說到底,他認識面前這個靈魂已經很久了。從少年時期的驚鴻一瞥,到搭檔時期的無比契合,久到除了自己的親人,他所熟悉的,就只剩下這一個。

他明白,對方不願意失去自我,不願意做一個只被生理欲望支配的傀儡。

他記起在太空軍的時候,他們曾在紀念太陽的休假日的傍晚,乘着維修星艇袅袅冒出的蒸汽,胡亂聊過跨度很大的話題。

從某個戰友,聊到地球上的某一處噴發的火山,再從火山,聊到宇宙盡頭,最後,他看向對方,漫不經心地,抛出一個對方無法回避的問題。

那人僅思考了一瞬,額前發絲有些長了,遮着眼。

只是靜靜無聲地,超越語言,向他表述自己的內心和游疑。

那人對他說,他們都太年輕了。

他們并不能對彼此承諾,可以一起擁抱這個危機四伏的宇宙,溫和地走向永遠。

他明白,這就是對方的答複。

鐘易記得那時候,心髒仿佛是一潭幽井,落了一塊石頭進去。

只稍微需要一點理性的分析,他便讀懂了對方的潛臺詞。

畢竟愛需要親密,需要性,需要責任,更需要尊嚴,如果被其中任何一項支配,那麽我會被馴化,會堕落,會懦弱,會固執,愛将不再是愛,我将不再是我。

正是因為太過珍視,所以更加崇尚智者的愛。

于是回應便成了一種默認的延遲……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徹底想明白,或許需要很長時間,或許只要某個瞬間……

可也正是對成熟的過分期待,他們反而都刻意掠過了未定的明天,直到在命運裏留下遺憾。

所以……這次,無論如何……

鐘易将心裏翻湧起的那股遺憾壓下去,端詳着面前銀發的雌蟲上将,緩緩蹲下,手掌朝上,托起對方為救他而殘破的右手,手腕稍轉了個角度,修長的手指合上對方的指縫,緊緊扣住。

“我明白。”鐘易握着那只溫度高得吓人的手,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你還記得……紀念日的時候,那次,你的答複嗎?”

費謝爾擡眼望進那雙鐵灰色的眼睛,嘴唇微張,點了點頭。

“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下定決心。但我,就像無數時間裏每一個我,無窮宇宙裏每一個我,永遠等你,等你無數次向我走來。”

他想了下,從昏黃的少年時光閱讀過的書籍中,摘取他奉為圭臬的一句話,輕輕訴說給眼前的靈魂聽。

“——然後我會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說着,他執起費謝爾的手,放在唇邊輕輕貼了一下。

“我來執刀。”

-

鐘易已經在盡力平複自己的心跳,他拼命設想自己仍然是實驗基地一個普通的研究員,刀下的,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研究對象,只是需要救治而已。

可當他手中的不是手術刀,而是諾亞用來進攻的薄刃。

刀下的也不是什麽研究對象,而是他的愛人。

“嘶——”

冰冷的刀切開灼熱的皮膚,精準無誤地抵上躁動的腺體。剎那間,琥珀、薄荷和檸檬的香氣一瞬間達到最頂端,混合着絲絲黏膩的鐵鏽味。

很快,血腥氣蓋過香氣,直到這不到五十平方的浴池再也找不見一丁點信息素的味道。

面前的雌蟲雙肩發抖,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痛苦的聲音逸出,只剩下節奏錯拍的呼吸,仿佛肺腔壞掉一樣,不住倒抽着氣。

盡管諾亞和艾利克他們都回避了,上将還是不允許自己洩露任何脆弱。

“咬出血了。”

鐘易一頓,他停止切割的動作,伸出手拉開費謝爾那節滲出血絲的胳膊。

口中失去了緩解,唾液與血液混合拉長一條細絲,暗光下轉瞬即逝地斷開,費謝爾依舊沒有出聲,他改為咬緊自己的下唇。

“唔。”

猝不及防地,鐘易按住了雌蟲的下半張臉,錯亂的鼻息打在他體溫稍低的左手,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牢牢抓住兩腮,很快,掌心被呼出來的水汽打濕。

“噓,忍一忍。”

掌心下壓的力度強了點,雌蟲的颌骨被固定住,沒法再進行咬合的動作。

覆掌之下的費謝爾,嘴唇被按在齒面,皆無法動彈,能動的只有他更加溫熱的舌尖。

鐘易右手繼續着這場冒險的,毫無麻醉的手術。

疼痛快要麻痹費謝爾的神經。

他只能一下一下,無助地,舌尖滑出超過齒間,無意識觸碰着不屬于他的掌心。

仿佛被卸下了一切尖牙利爪,只剩柔軟的讨饒。

但鐘易這邊沒有任何旖旎的心思。

雌蟲散發信息素的組織極為複雜,何況在這種條件下,沒辦法精細操作,只能暴力破壞分泌激素的細胞。

雌蟲自我愈合能力十分強悍,加上蟲族的後頸血管不是很豐富,沒有出太多的血。鐘易在切除那塊控制雌蟲一生的組織時,一部分的切口已經迅速再生新的細胞,開始緩慢愈合。

但盡管這樣,雌蟲的頭顱卸了力,昏了過去。

他掌中感到沉重,只能牢牢地固定住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還好嗎?”諾亞和艾利克走了進來,輕聲問道,“聞不見上将的氣味了。”

“你來看看。”鐘易擡眼,對諾亞說。

諾亞走上前,彎腰看了一眼:“差不多了,你下手很準,邊緣已經開始愈合了。”

鐘易收了刀,在浴池裏涮掉血跡,還給諾亞。他能感覺到費謝爾的體溫已經降下來了。

只是那道蟲紋之中,刻上了永不磨滅的,新鮮翻紅的傷疤。

“背上他,跟我來。”諾亞朝門外偏了下頭,“這裏太髒了,跟我們走,去個幹淨點的地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