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行至洞中星河時(二)
行至洞中星河時(二)
薩德斯倉庫大門緊閉,自從那三個雌蟲得知他們弄丢了珍貴的搖錢樹後,皆是愁雲慘淡,四處奔走,試圖通過各種渠道打聽他們小雄蟲的消息。
可位于蟲族社會底層的他們,尤其又是從流浪星逃回母星,在這裏沒有任何立足之地,想得到星球之外的情報,可謂是難上加難。
但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反複地在污水橫流的街道張貼雄蟲的尋單,混跡在酒館央求情報販子給點消息,甚至……
為了鐘易去求自己一直不願面對的家族。
或許在他們心中,鐘易已經不再是一個搖錢樹的存在。
而被關在空蕩的倉庫的白醬,不用再東躲西藏,它大咧咧地蹦上沙發,撣了撣已經落灰的抱枕,将抱枕啄破,從裏面叼出化纖白絮,把能薅的都薅了個遍,給自己做了個踏實的小窩。
它仿佛絲毫不擔心,自己的主人正在遇險。
一對灰白色接近透明的眼睑微微眯起,白醬将兩只小木棍似的細腿藏在毛茸茸的腹羽下,張開兩翼,優哉游哉地開始處理信息。
智能體的存儲器中有數不盡的研究報告,它們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有一部分,被特殊分類,直到最近才開放閱覽權限。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在鐘易見到費謝爾之後。
這些最近才公開的報告有着一個共同研究對象,代號為——
對象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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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金屬構成的島嶼也并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那些一塊一塊的金屬,靠着焊接拼成,還保留着每一份材料的縫隙,仿佛在昭示它們也是來自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只是拼合在一起,組成天頂,由此便産生了遮蔽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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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亞依舊熱衷于将這片金屬天空當做自己的玩具,金屬板設置為鏡子,忠實地為他倒映出下面的情形,就像一正一反兩個世界,鏡像的,兩兩相對。
只是在最邊緣的某處天頂,不再是映照出一切的鏡子,而是一個破洞,剛好比飛行器稍寬一些,從裏面恰好能窺見外面的星河。
流浪星沒有任何高大的建築,大氣稀薄,群星在這顆星球之上閃爍。
所以在這座全封閉的島上,鏡面頂板就像是夢幻的輕紗,卻被勾破一個洞,真實比幻象更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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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鐘易察覺肩上的腦袋微微動了動,柔軟的銀色頭發蹭着皮膚,有些癢。
他嘴角勾了一下,勉強笑了笑,對費謝爾說:“我們走了好久。”
“走到哪裏了。”費謝爾虛弱地問。
鐘易将背上的雌蟲稍微往上擡了擡,腳步穩當地繼續走着。
“我們現在打算跟李簡他們彙合,雪山沒法上去,那座山已經漂浮到空中了。諾亞他們的翼翅在這個空間無法展開,所以想去找原始蟲族康納,看不同族別的他能不能飛上去。”
鐘易一口氣說了很多話。
距離破壞腺體還不到一個小時,費謝爾好不容易醒過來,鐘易怕這種情況下,雌蟲會再次睡過去。
“嗯。”費謝爾輕輕應了一聲,耗盡力氣一般,将頭再次擱上黑發青年的肩膀。
他們與前方帶路的兩個雌蟲保持着一定距離,那兩個雌蟲也十分有分寸,為他們保留獨處的空間。
他們可以放心地說一些只有彼此才理解的信息。
鐘易再次問他:“你會喜歡什麽寵物嗎,很久之前就在想了,太空基地沒辦法贍養私人寵物,在這裏到沒有那種限制。其實,蟲族有不少有趣的生物,比如性格溫和的耶魯尼,尖嘴嬌小,渾身毛絨絨的,像個團子。我見李簡發過他養的耶魯尼照片,說實話,有點像小狗,挺可愛的。”
費謝爾吃力地點點頭,輕聲“嗯”了一下。
鐘易舔了下已經幹燥的雙唇,再次開口:“那……”
他走得緩慢,生怕體力值清零帶來的僵直讓自己失去平衡,更怕背上的雌蟲會因此摔下去。
“不過我們可能得選擇一些更經濟的寵物,因為,養一只耶魯尼對我而言,會有些負擔。”他耿直地說。
“嗯。”費謝爾漸弱的聲音從他頸旁傳出。
鐘易有些苦笑着,輕輕晃了晃對方:“別睡啊。”
斟酌片刻,他想到了能讓費謝爾變得稍微活潑一點的事情:
“你還記的那時候,慶功宴彈鋼琴的孩子嗎?似乎是叫林得。”
費謝爾将臉埋進鐘易肩頭,聲音悶悶地傳出來:“你讓一個病人說這麽多話,還真是狠心啊。”輕飄飄的,帶了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懂鐘易的用意,這麽做是為了确保他清醒,不讓他在睡夢中失去生命。
費謝爾微張口,輕輕咬字:
“林得有一個哥哥,我跟他哥很熟,只不過他哥得了罕見病。而且,是我送他去死的。”
鐘易哽住了,變了神色,他沒想到自己随口提起的事情,居然這麽沉重。
他回想起那孩子通紅且仇視的目光,皺眉心想是自己疏忽了。
“那,換個話題。”
“就說這個吧,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太單薄了。要是我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林客了。”
“我不聽了。”鐘易飛速地說,“你挺過去,好好記着那個人,不要托付給我,別就這麽放棄。”
“呵……”費謝爾從他肩膀上擡起頭來,氣音笑出聲來,“你怎麽這種時候,像孩子似的賭氣。”
“我說你聽,這些事情很多人都不知道了。”費謝爾靠近他的耳朵,用一種不太費力的方式,口型很小地說,“你要是對人類世界還有點念想,就給我好好記着。”
“以前有一個‘天才挑選所’,是上世紀的産物,到我們進入太空軍的時候,已經關停了。不過林得,也就是你見到的那個孩子,是被選中的最後一批。”
“實際上,說是天才,不過就是一群早慧的孩子。将他們的意識上傳,用于模拟應對各種各樣的危險處境,這種危險處境,目的是為了預測人類的未來各種極端情況——包括但不限于喪屍潮、極端氣候、智械危機以及星際天災。”
“剛開始,被天才挑選所看中的孩子們是無比自豪的,他們的父母也引以為傲。不光是作為人類之光的榮耀,還有一種隐性福利,即作為意識體生存下去,只要服務器還在,就相當于永生不滅。”
“只是一批一批‘天才’們進去後,他們的在無限疊代中,被當成算力一樣活着,已經失去了作為人的本質。”
“漸漸地,外界不再将他們當做人類看待,盡管他們預測人類的未來。”
鐘易皺了皺眉,他進入太空軍很晚,沒有資格接觸到這種等級的情報。但一想到像林得那樣的孩子為人類的未來犧牲,心中隐隐不太舒服。
“但是後來林得沒有去那裏。”他記得那孩子進了太空軍樂團。
費謝爾勉強勾起嘴角:“是因為他哥代替了他。”
“林客那病已經拖不了,他當時對我說,與其就這麽死去,不如死得更有價值一些。”
“所以林客報名了另一項計劃,他弟弟留了下來。太空軍的規定是,直系親屬中有一員因公殉職,太空基地會對其餘還活着的人負責。”
“林客參加的那項計劃更加隐秘,比‘天才挑選所’知道的人更少。”
“那就是——迷航計劃。”
嗡——
鐘易的腦中瞬間出現了一片空白。
迷航兩字讓他瞬間回想起,當初在孵化艙時,智能體剛開口,傳出來的聲音。
包含了千萬種音色,有區別,有不同,卻過分地統一……
那種聲音說,他們同為迷航者。
費謝爾太疲憊了,他的精力只能夠他說完這些事情,沒有多餘的分出來注意鐘易的表情。
“這項計劃沒有篩選條件,自願報名參加。目的是,為了測試人體在量子傳輸技術的忍耐力極限,所以送出去的迷航者們,被認為是死得其所。出于人道主義,太空基地會安頓他們的家人。林得,就有了那份清閑的工作。”
“他弟弟之所以會仇視我,是因為作為林客的朋友,又恰好是太空軍的一員,我親自駕駛飛行器送他去的。”
鐘易一怔,想起坐在琴凳上的孩子,雙腳甚至都夠不到地面。
他哥哥用生命為他謀得的未來,最後卻成為束縛他終生的枷鎖。
倏然,鐘易覺得肩膀一沉,他猛回頭查看費謝爾的情況。
……還好,只是睡着了。
他将腳步放得更緩,擡頭,看向金屬天頂板破裂的洞口。
群星靜谧安詳地回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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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着記憶,他們已經走回當初與李簡分別的地方。
雌蟲上将的危險期也堪堪度過。
鐘易覺得背上的費謝爾動彈了一下,耳邊忽然傳來濕熱的氣息。
“時候差不多了,我們該出去了。”
費謝爾睡了一覺,精神恢複了許多。
“你覺得讓這座機械島短路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