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岳河公子

001  岳河公子

邱玉封,字醉岚,揚州廣陵郡人士。祖上曾位列朝臣,富賈一方,自祖父輩起家道中落,幼時父母雙亡,僅餘舊宅一座,雖廣闊風雅,然無奴仆長工,因年已二十有二而未娶,只身一人獨居。

邱玉封好學,尤愛書畫,以賣畫題字為生,為人和善,風采俊雅,人稱“玉筆書生”。宅中有水池數方,周遭遍列奇石,池中栽植荷花,夏日炎炎之際,香氣四溢,荷花勝雪,荷葉如碧,搖擺多姿,美不勝收。邱玉封日日于庭院中鋪紙研墨,揮筆丹青,描繪荷花荷葉之姿,忘乎所以。

一日入夜,月光皎潔,薄霧籠罩,荷池恍如仙境。乃掌燈擺案于庭院,得畫一幅,又得詩句“月河之畔有月娥,月荷之畔賞月色”,視為得意之作,欲下筆題于畫中。忽聞男子輕笑,如在身側,訝然頓筆,舉目四望,正有一風雅男子徐徐走來。邱玉封知院門未鎖,料是男子聞荷香而來,亦不怪責。男子一襲白衣,碧色腰帶,手持折扇,上書“山川河岳”四字。玉冠墨發,容顏俊美,抿唇而笑,但見唇角淺淺一窩,更顯其人非凡神采。

男子笑曰:“公子未曾見月中宮娥,凡間女娥亦不曾有緣相會,心中更無仰慕之女,詩文倒也無情無愛了。不妨題作‘白荷遇霧自成畫,清風明月兩相宜’”

“敢問何解?”邱玉封甚喜,虛心求教。

男子乃以扇指點荷花,霧氣,邱之畫,複作搖扇狀,再指天上明月,又指自身與邱二人,曰:“可不正是白荷、霧、清風、明月,身在畫中又作畫,此情此景甚有雅趣也。”

邱仍有不解,男子乃拱手致禮,曰:“小生岳河,貿然打擾,還望勿怪。”

邱玉封恍然大悟,原來二人之名代指,“荷、遇、風、月”指“河、玉、封、岳”,再看眼前之景,當真是畫中有畫,美哉美哉。于是欣然相邀,題詞于畫作之中,名曰《月荷》,共論詩畫,三更已過猶不知。

忽聞雞鳴,方覺夜深,岳河告辭,邱玉封戀戀難舍,岳河辭謝:“來日方長,小弟既與醉岚兄志趣相投,自會再來讨教。明晚必是月朗星稀,還請醉岚兄再于院中置案,待小弟執筆作畫,獻醜于前。”

邱玉封追問:“岳河兄家住何方,邱某也好登門拜訪,多多請教。”

岳河但笑不語,俄爾應曰:“小弟居所雖近,然家中人多雜亂,不如醉岚兄家中清淨,還請諒解。”

邱玉封不再執着,恭送其至門外,再三囑咐明日必來。岳河笑而不言,潇灑離去,身影隐入薄霧中。邱家門外,邱玉封久久伫立,心中感嘆知己難求,又歡喜不已。

是夜難眠,淩晨之際似有聲響,朦朦胧胧似見兩少女立在窗前,嬌笑打趣。

白衣女子雲:“這呆書生有甚本事,竟迷得公子離開洞府,置身凡間?”

紅衣女子又雲:“端得是個俊書生!畫得一幅好荷花,又是個惜花之人,從不随俗摘取亵玩,難怪公子引為知己,親自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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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子掩嘴而笑,眉間一抹朱紅色荷花狀花钿,嬌豔動人:“不知是知己,還是別個什麽?”

又見岳河推門而入,怒目而視:“阿朱、紅嫣放肆!還不速速回府!”

少女嬉笑不止,跟随岳河出得門去。

邱玉封只覺美夢古怪,但因夢中得見岳河,心滿意足睡去。次日醒來,便是坐立難安,翹首以盼,街頭賣畫時,取出《月荷》一圖觀賞,神思恍惚。有文人雅士得見此圖,贊嘆不已,求賜不得,銀兩求購更不得。未至黃昏,邱玉封便匆匆歸府,細做籌備,香茗美酒一并在案,只待月上林梢。

岳河果然如約而至,更取狼毫,畫荷葉數盤,荷花三兩,蓮蓬些許,于風中搖曳。以指相觸,荷葉葉脈澀澀,荷花花瓣柔滑,蓮蓬凹凸,枝梗細絨刺手,當真是栩栩如生。邱玉封盛贊,亦将昨日岳河之詩題于畫中,名曰《遇風》,言之明日将細細裝裱,收藏于室。岳河乃讨《月荷》一圖,亦言收藏。二人興致勃發,無所不談,又是三更已過,岳河道別,告知明晚複見。

夜複一夜,相會于此,轉眼已入秋,池中荷花漸敗,岳河神色日益憔悴。邱玉封眼見之,不解且為之憂苦。

某日有老妪前來求蓮藕,邱玉封雖不舍,然依言入池塘,小心挖得蓮藕相贈。入夜,岳河前來,見院中池塘雜亂,些許荷葉入污泥中,面有愠色,更少言談。邱玉封悔之不已,實言相告,曰:“我知岳河兄亦是惜花人,尤愛荷花,然老妪家貧,我家中更無銀錢可贈,但求鄰裏溫飽,岳河兄勿怪。”

岳河愠色稍解,複見其陋室寒屋,雖素潔整齊,然家徒四壁,實在可嘆,乃問:“莫非為此,醉岚兄方不曾娶妻?”

邱玉封赧然,曰:“父母過世,家門貧寒,無以為媒。有心娶妻以盡孝道,然于心不忍一女子入嫁邱家而受苦累。”

岳河沉默良久,淡然一笑,曰:“我家中無姊妹,倒有美貌婢女多位,生性和善,素日勤勞,且慕醉岚兄美名,有心相嫁。不若小弟為媒,引領醉岚兄一見,也好選一位做娘子。至于度日,小弟贈銀兩些許且當婢女嫁妝,他日醉岚兄善待之,也不枉我一番好意。”

邱玉封推辭不得,應允随之下聘求媒。

之後數日,邱玉封售出字畫數幅,得銀若幹,購得珠釵玉飾一套,素雅布匹若幹,并珍藏字畫數幅,乘坐馬車前往岳府。馬車素雅不失華貴,以月白、湛碧色醒目,玉簾羅紗裝飾,駕車的小厮眉目清秀,駿馬通體雪白,極是奪目。然去時已過黃昏,揚州城中并未多人見此奇景。邱玉封覺察岳河面目似有憂色,關切問之,只道無妨。

邱玉封昏昏沉沉入睡,馬車到了岳府門外方才蘇醒。只見青瓦石牆,門楣甚高,雕琢精致,陳設莊嚴。一幅匾額上書“清荷之境”,倒不像尋常人家的正門。随着岳河入了大門,亭臺樓閣,小榭曲徑,令人眼花缭亂。府中多以荷花、荷葉裝飾,更有絕美荷花綻放于池沼中,煙霧缭繞,宛如仙宮。邱玉封擡眼望去,只見岳河白衣飄逸,潇灑風流,正是一副谪仙人模樣。

入了正堂落座,便有婢女小厮端茶送水,奉上糕點瓜果,個個俱是面貌不俗。

未多時,只聽得笑語嫣嫣,便見一群美貌少女簇擁而來,為首的少女白衣勝雪,眉間一抹花钿甚是奪目。邱玉封見之,似曾相識,頻頻注目。

岳河曰:“此婢名喚阿朱,入我府中已多年,雖頑劣懈惰,然性情開朗,精明能幹,醉岚兄垂愛,今日便送予你為妻。”

又雲:“阿朱聽命!這便是‘玉筆書生’邱公子,素日聽你提起,此番相見,姻緣可成,你便随他去罷!”言語之間,似有哽咽,聞者不忍。

阿朱詫然,怫然大怒:“主子之命,何敢不從!承蒙邱公子錯愛,卻不知他日阿朱嫁入邱府,主子且以何等名分拜訪!阿朱愚鈍,不知公子可堪承受心裂之苦!”

邱玉封惶然,不知所以。

岳河苦笑,曰:“婢子大膽!你且待作新婦罷!此處與凡塵,當再無瓜葛,我與邱兄,再不相見便是!”

邱玉封駭然,情急而執岳河之手,問:“岳河兄此番何意?如何再不相見?可是玉封幾時得罪?我與岳河志趣相投,既知不便拜訪,不敢強求多有來往,只是……”

話音未落,勁風吹來,身子飄飄然飛至半空。眼見岳河與諸婢女、奴仆消散于雲煙中,只餘阿朱一人在身側,邱玉封垂淚不止,翕然陷入混沌。醒來之際,卧于床榻,但見阿朱淚痕猶在,伫立床頭默默不語。踉跄出門,院中荷池已是空無一物,徒留水波泱泱,秋日朗朗。

凄苦之中,邱玉封大悟:岳河者,月荷也。那清河之境,當是神仙洞府,而月荷,便是荷花之身,化名岳河,且做結交。

錐心之痛,痛不可忍,思之念之,似見月荷抿唇一笑,梨渦醉人,方知初次相見,便已傾心。邱玉封再三垂拜,向阿朱懇求:“好姐姐!原是誤會一場!我見姐姐面熟,原是睡眼朦胧之際曾見姐姐面容,故而多看,實非有意強求姻緣!”

阿朱欣喜,笑曰:“這倒好極了!我雖慕玉筆書生之名,然素來不喜呆腦書生,萬萬不肯相嫁!只是身為婢女,不敢不從主子之命!既然不為公子所喜,你我又未成婚姻,不若就此作罷!我這便歸府回禀!”

邱玉封再求相攜,好與月荷相見。阿朱欣然應允,又打趣道:“你這呆書生,倒是識相,不往主子對你一往情深!”

邱玉封心中喜悅,問:“可是當真?”

雲:“自是當真!公子夜夜院中作畫,引來主子留戀凡間,夜夜窺探,用情漸深,于是化名岳河與公子結交,只是身為仙靈,仙凡有別,況且同為男子,恐公子畏懼且厭惡,不敢多多往來。今日之事,應是主子心灰意冷,才有此安排!”

邱玉封唏噓不已,只恨不能插翅而飛。

再入“清河之境”,方知此處乃方圓千裏荷花仙靈之氣氤氲,凝聚明月精華造就的神仙府邸,而月荷便是荷花成仙,化作人身之後做了衆荷仙之主。

未至正堂,遠遠見紅衣少女走來,正是那晚朦胧之中所見。少女見二人歸來,驚訝不已,後嬉笑道:“若是新嫁娘歸寧,倒是日子早了些!莫不是邱公子嫌棄阿朱蠢笨,因此悔婚?”

阿朱怒笑:“大膽婢子,敢嘲弄于我!他日當懇求主子,将爾嫁與烏龜王八!”

紅衣少女笑罵不止,為二人引路。

阿朱曰:“這婢子名喚紅嫣,與我同為主子侍女。我乃白荷一朵,她是紅鯉魚一條,僥幸不曾被人捉去做了紅燒鯉魚,蒙主子點化得了道!端的是油嘴滑舌,可惡可惡!”

說笑間,竟來到了一處居所,幽靜秀雅,院中布置,竟與邱府神似,軒窗半開,只見月荷手持《月荷》一圖,黯然神傷。

紅嫣乃低聲笑言:“心上人兒在此,快快去吧!”伸手一推,邱玉封便穿牆而過,跌在了月荷身側。随後二女嘻嘻一笑,轉身逃了去。

月荷訝然,眸中流露喜色,一雙玉手握緊了畫軸,雙目流轉,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邱玉封躬身一拜,正色曰:“玉封不知賢弟之情,糊裏糊塗竟來下聘求婚,實在可恨!然不過一別數個時辰,已知相思難耐,心中痛楚難與人說!今貿然再拜,還望賢弟垂憐,收留愚兄,且做百年相守罷!只是百年之後,愚兄命隕,只留賢弟孤身一人,賢弟可會後悔?”

月荷垂淚,複抿唇而笑,梨渦深深,曰:“自是不悔!”

二人相擁,更覺此情此意真切,厚比天高深過海淵。

既表情絲,終日纏綿。月荷引領邱玉封游覽洞府,不覺數日已過。一日,與衆婢子奴仆彙聚一堂,琴絲竹簫,鼓樂舞歌,歡笑不絕。阿朱敬酒,笑曰:“主子心事已了,我等也無需擔心茫然錯嫁!但不知主子何時與邱公子成婚?”

月荷莞爾怒罵:“我等同為男子,如何成婚?”

邱玉封笑言:“如何不能?賢弟超脫世俗,愚兄自不願為世俗所累。況且你有‘月荷’,我有‘遇風’,不正是互贈了聘禮?”

月荷動容,羞赧萬分。

紅嫣曰:“到底是呆書生,只知書畫!那兩幅圖終歸是初相識時互贈,算不得數!”

月荷思慮片刻,取腰間之折扇,遞與邱玉封,曰:“這便做得數了罷!”

原是初次相見之夜,月荷所持折扇。邱玉封搖開折扇,一面畫着荷花數朵,袅袅婷婷,似有荷香溢開來,另一面卻不見“山川河岳”,卻是“月影風荷”四字。

邱玉封則将頸中玉佩取下,贈與月荷,曰:“此乃家中傳承,當予我妻,今日便歸賢弟,但求天長地久,朝朝暮暮!”

月荷細看,玉佩刻有“玉色封疆”四字,正是邱玉封名諱,仔細收藏。

二人含情脈脈,引得衆人豔羨打趣,直取了紅衣紅裳,簡單做凡間婚嫁情形,府中一時熱鬧非凡。

又過數日,月荷伴邱玉封回了邱府,祭拜先祖,取了“遇風”一畫,且入“清河之境”長居。臨行前,邱玉封請來鄰家老妪,只道遠游移居,贈銀若幹,懇請老妪閑來清掃庭院,老妪感念萬分。

待回了洞府,月荷嘆曰:“早知玉封心善,才敢貿然結交。玉封果不負我之情!”

邱玉封曰:“月荷待我情深意重,我待月荷自當意重情深!人世間知己難求,可不知情意更難求!”

其後數百年,玉筆書生之畫美名流傳,世間文人争相拜賞。某日,揚州城中兩書生當街作畫售出,資助孤老幼兒,兩書生均擅畫荷,時人争搶購之。

一人雲:“此畫絕類玉筆書生之大作!”

兩書生相視一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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