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紅玫瑰
紅玫瑰
這話套得太容易了。
但林三溺沒有電視劇裏邊偵探的缜密心思,他就當遇到了個傻缺。
他自己也嫌得無聊,發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條朋友圈。
也是一張圖片,沒頭沒臉,但看衣服就能看出來這人是個病人,手裏拿着束紅玫瑰。
這花是田茍送的,那個時候林三溺住院,田茍特意跑來照顧了他一個多月。
他能下床後田茍立馬買了束花送給他,說這就叫新生的希望。
紅玫瑰,新生的希望,瞎扯淡。
田茍這人辦事上心,在挑花這件事上略顯敷衍。他覺得紅色的東西都代表新生,所以就送他紅玫瑰。
戀愛都白談了,送一病人紅玫瑰。
林三溺當時沒跟他計較,他身體裏邊很多骨頭斷的斷,碎的碎,跟殘廢差不了多少。
他快疼死了,他沒空跟田茍計較。
同時他記憶也出現了紊亂,他躺在床上,一閉眼就全是自己靠着那些管子和儀器茍延殘喘的模樣。
他日複一日躺在那個病床上,病房外每每都是他母親嘶聲裂肺的凄厲哭聲和叫嚷,而他媽的男人,就站在旁邊“好言相勸”。
“你們!你們怎麽還有臉來!你們把我兒子打成那樣,你們怎麽還敢來!滾出去滾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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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啊!我的命好苦!我一個女人家拉扯那麽大一個孩子那麽不容易!你們還把他打成那樣!你們自己也是做父母的……我幹脆死了算了……”
長長的悲嘆命運的腔調像唱戲的,林三溺不喜歡這個腔調。
這腔調在家裏邊響了十幾年,一響起不是命苦就是我要去死。
氣急敗壞的時候就是你怎麽不去死,林三溺聽多了,就對死亡沒了恐懼。
一年365天,他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向往死亡,尤其是天邊的雲壓過來的時候。
他曾經期待過,更渴望那天邊滾雲趕緊壓過來,最好把這整個世界都碾碎。
這個爛俗的,毫無親情可言的吃人的腐爛世界最好趕快覆滅,帶着他一起走。
他要去一個沒有人類的新世界,他似乎算不得人類,因為他媽說,他是個怪物。
不聽話的,天生就叛逆的怪物。
敢反駁,敢理論,敢頂嘴就是叛逆,這就叫怪物。
他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想立馬死在他媽面前。他心口就像被利刃割開一道口子,而後有人瘋狂在裏邊放毒藥。
讓他的骨頭裏,血液裏流動着那些毒藥好時時刻刻折磨他。
孩子對母親有依賴,他也不例外。這些惡俗的話都沒能把他從他媽身邊趕走,有時候他想,他臉皮真厚啊。
像個搖着尾巴乞讨那一點點可憐的愛的野狗。
在他印象裏,他爸抽煙喝酒沒個男人樣,他媽還是上趕着聽他爸的話。
丈夫的話,是信條。
聽丈夫的話,是做女人的基本,女人沒了男人不能活。
他媽似乎一生都在奉行這兩句話,可他覺得,這些話就跟放屁一樣。
不受用的,一個連給他簽個字都嫌麻煩的男人有什麽值得依靠的。
簽個字需要很長時間嗎?
不過是幾秒。
他不聽話的時候他媽就用“你再不聽話我就告訴你爸”來警告他。
他害怕過,後來就不害怕了,因為他媽的男人就是個窩囊廢。
他媽的哭腔過後,毫無情緒又冰冷的窩囊廢得來插話了。
他說得很平靜,言辭盡顯邏輯和冷漠。
“我兒子肋骨斷了四根,肩胛骨都裂開了,膝蓋韌帶撕裂,兩邊胳膊不是燙傷就是劃傷,身上沒一塊好的皮膚,他到現在都說不了話,下不了床。”
“我們做父母的都會老,他這個情況以後怎麽生活,我們……”
原來窩囊廢還知道他受了那麽多傷,他以為他一點都不關心。
可那些平靜到冷漠的話中,他自始至終都沒聽點父親對兒子的心疼。
他聽到的,是手數鈔票的聲音。
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外邊的人是無償為他們家辯護的律師,冷靜善良還有一定的職業素養。
窩囊廢想要的,是息事寧人,是大把的鈔票。
有的人,成了家,有了妻兒還是一樣自私自利,林三溺恰好碰上了。
他可能還是有點人情味,但鈔票的誘惑力将這點人情味襯得一文不值。
林三溺生性多情,一大半到用在了自己父母親身上,別的他留着給他妹。
後來那點親情被消耗光,血緣又來作祟。人都說血濃于水,可親人涼薄。
血再濃,依舊是刺人心骨,那血都快凍成冰錐子了。
他才不稀罕,他始終稀罕有一捧熱血。
将他從頭淋到腳,置換他全身令人作嘔的冰冷濃血,讓他有個人樣,而不是怪物。
他不要這濃稠的冰冷血液,沒點溫度,太惡心了。
*
周末林三溺難得回了次家,跟上次情況一樣,他才走到樓下。
咒罵聲已經傳到他耳朵裏,還伴着慘叫。
腿腳不便的孫老頭正從樓上下來,看見他便一把拉住他。
幹枯發硬的手摸上林三溺,林三溺身體猛地發顫。
“三兒,先別上去,上邊……”孫老頭擺擺手示意自己不想說。
林三溺一聽聲音就知道,是那個賭鬼又要把他剛成年的女兒嫁給一個老光棍了。
他記得,不久前就嫁過一次,後來悔婚了。
“哎……再打,他女兒就要被打死了……我這老不死的也管不了……”孫老頭搖頭嘆息,随後又走開,走得遠遠的待着。
可能走到哪兒去,大冬天的。
他年老體衰幫不上忙,也聽不了那些慘叫。上次管了一次,滾樓下,腿又摔壞了,被他兒女好一陣說,是他多管閑事。
現在他不敢管了,自己都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人,他不能再給兒女添麻煩。
在他眼裏,林三溺是個心眼特別好的孩子,得空就幫他倒垃圾,他腿腳特別不靈便那會兒還會扶他上下樓。
偶爾碰見也會說句“地滑,扶着牆走吧。”
林三溺皺着眉站在樓梯口。
這棟樓真是把人渣和老弱病殘湊在一塊了,注定不太平。
他走上樓,三樓有家的門虛掩着,慘叫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
別人家的家事用不着他摻和,林三溺暫時屏蔽那慘叫踏上四樓。
一階。
“媽的老子養的你了你這麽多年!嫁個人怎麽了!還不是為了你考慮!又想丢下我跑是不是!再跑我打斷你的腿!”
“我……我不是……我不是我沒有……啊!……”
屋門桌椅板凳砸落在地的巨響震得林三溺沒法兒踏上第二階。
他遲疑了會兒,身子側着。
一秒,兩秒,三秒。
“媽的!”林三溺咒罵着,大步流星走到面前,擡腳一蹬。
哐!
門把手極速磕在粉刷牆上,震落了層牆皮。
林三溺舉起手機對準地上互毆那對父女,女兒滿頭是血被騎在下方,手死死摳進男人的兩臂。
賭鬼手間舉着把笨重的椅子。
“再打我就報警,順便把視頻交給警察。”林三溺冷靜道。
“特麽老子就住四樓,那麽大聲叫擾民知道不?”
賭鬼将凳子摔在牆角,站在原地狠瞪林三溺。
他死不罷休,但是他害怕被錄下視頻。
他還沒拿到老光棍的彩禮錢呢,不能輕易罷休。警察一插手,錢可就飛了。
男人貪婪地回望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兒,仿佛在看一堆紅鈔票,他嘴角浮出詭異的笑。
林三溺冷冷盯着他。
稍後酒鬼望地上啐了一口,撞開林三溺出門去。
他要去找老光棍商量商量,明天就把女兒嫁了,越快越好。
原本趴在地上的女生試圖起身,試了幾次沒能起來,便睜着眼睛看着門口的林三溺。
林三溺不知道怎麽形容那雙眼睛,順從中明明還有掙紮,絕望中還潛藏着點決絕。
會逃跑的吧。
過了幾秒,林三溺突然反應過來,女生是在看他的手機。
“我沒拍。”
黑色屏幕轉向女生的同時,林三溺也關上了門。
十幾秒後,林三溺站在自家門前,沒進去。
在踏進這道門之前,他需要反複進行心理建設。
進屋後,他爸媽坐在沙發上,倆人齊齊看向他。
林三溺沒管,拎着包要進自己屋。
“我以前怎麽教你的,看見人不叫是什麽意思!”肖琴瞪着林三溺。
林三溺把書包端端正正放沙發上,坐下來。
“這個家你是不想要了?”肖琴冷笑了聲,林三溺聽着刺耳,沒接話。
就是不想要了,為什麽要要?
“小小年紀在學校裏邊花着我們的錢,還威脅老師是不是!”
林三溺接着沉默。
“我真是,”肖琴恨鐵不成鋼地搖頭,“怎麽有你這麽個兒子!”
之前林三溺跟她說想走讀她沒同意,後來林三溺班主任親自打電話給他。
說,林三溺說他想死。
她想想都覺得好笑,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就算了,班主任也跟着信了。
林三溺怎麽可能會想死,她自己的兒子她還不了解。
說白了就是林三溺在撒謊。
肖琴接着說:“我每天拼死拼活的幹活掙錢!你倒好,拿着我的血汗錢,跑外邊潇灑去了!”
林輝光落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煙,完全置身事外。
肖琴情緒異常激動,她讨厭林三溺緘默不言的模樣。
這是無聲的反抗,她無比憎惡。
“我過得很辛苦你知不知道!你每天坐在教室裏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苦吧!我天天在太陽底下曬着,雨底下淋着,也沒說過苦!說到底,就是你太嬌氣,沒吃過苦頭!不知道掙錢的艱辛!只知道亂花錢。”
“走讀很花錢的你知不知道!”
林三溺把自己放空了,但他沒聾,不想聽的還是能聽見。
肖琴說完後頓了下,客廳裏氣壓降得極低。
半晌後,林三溺啞着嗓子說:“那要不我去死,死了沒人花你們的錢了。”
他認真的,起碼這一刻他是這麽想的。
肖琴幾乎是怔愣着,片刻後臉色陰慘,最後轉變為滿滿的憤怒。
她破口大罵道:“翅膀硬了是吧!說兩句就說不得了?我每天這麽辛苦不都是為了你和你妹妹倆!要不是你們倆,我至于過這種苦日子嗎?”
他媽怎麽罵他都可以,帶上他妹,不行。
他回嘴道:“我怎麽就說不得了,你不是天天罵嗎?還不夠?你要覺得你的苦是我造成的,那你別生啊,是我求着你生的我?”
“是我求你生的我嗎!?”
肖琴氣得說不出話,她難以置信地用手指着林三溺。
“讀了點書了不得了是不是!還學會頂嘴了!我說一句你就得說三句!”
“那是我要跟你頂嘴的嗎?是你,不依不饒。”
說完,林三溺就回自己屋裏。
他想着外邊的咒罵不會停止,于是他關緊了門撈出手機看。
朋友圈有條評論。
裴灼熠:【999啊!】
林三溺看着這條評論,心裏邊壓着的大石頭轟然碎成小碎塊,瞬間輕松了。
一般來說,發個抱着花的圖片,意思就是脫單了。
他并不是想表達那意思,但裴灼熠理解成了那意思。
他回複:【9個爹,你跟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