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霸淩和救贖

霸淩和救贖。

拌完嘴氣氛沉寂,裴灼熠什麽都不說,出去了。

大概是他知道林三溺無從說起,他不知道跳樓死去的是男是女,但他知道,一定跟林三溺有關。

接受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點像五感盡失,接收不到外界信息而後又慢慢恢複的感覺。

人也會有迷失感,綿長的疼痛充斥每一根神經裏,它讓人失眠,讓人陷入無盡的痛苦。

他從黃皓嘴裏聽說三中有人跳樓的時候,他一下就想到了林三溺。

無論是預感還是什麽,他都想請假過來看看。湊巧的是當他打開手機,就收到了田茍的消息。

田茍也不清楚林三到底怎麽了,他只是說,我們學校有人跳樓了,我哥不太對勁,你能不能過來看看?

他從學校狂奔出來,甚至忘了拿傘,傘是門衛大叔是硬塞給他的。

紅圍巾是他媽給他寄的,他一直圍着。

裴灼熠拿着從林三溺身上褪下來的衣服進了衛生間。

低低抽泣的人在他還沒回到出租屋前就睡着了,睡得不省人事,看起來很累。

大灰傘掉在地上,他騰不出手去撿。街邊包子店裏的小男孩見狀,踩着風火輪過來撿起來遞給他。

“大哥哥,他怎麽了?”紅撲撲的臉蛋一聳一聳的。

他壓着音量,聲線平添了絲寵溺和溫柔。

“小哥哥太累了,要趴在大哥哥肩膀上睡一睡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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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弟弟了,天好冷,快進店裏去吧。”

淺淺的呼吸聲跟他的心跳聲一致,他背着他們家的三兒,在漫漫雪地裏走着。

他希望這條路長些,最好永無盡頭,他能背着三兒一直走下去。

他想和三兒一起走下去,直到永遠。

命運算什麽?

命運狗屁不算,他們的路他們說了算。

可是他摸着林三溺冷硬的褲腿,他不得不走快些。

刺骨的冷水從水龍頭口傾瀉而下,裴灼熠一米九幾的大高個就蹲在狹小的衛生間,一點點搓洗着他家三兒的衣服。

打他記事起,他就自己洗衣服,洗得幹淨洗不幹淨都是他自己的事,幹了照樣往身上套。

家裏邊沒人管他,偶爾他舅舅發病,将一盆衣服踢翻在他身上也沒人會過來看看他怎麽樣。

大人們忙着安撫精神病人,沒人關注他。

運氣好點能碰上他二舅媽來串門,見他太可憐就替他搓搓。

他蹲在一旁看着他二舅媽給他搓衣服,看她怎麽才能把衣服搓幹淨。

後來衣服衣服洗得越來越幹淨,他要洗的衣服也從放在小塑料盆變成了塞在超大不鏽鋼盆。

他外公的、外婆的、他舅舅的、還有他自己的。

林三溺聽見嘩嘩水聲,以為哪裏漏水,沒來得及踩雙拖鞋就急匆匆跑出來。

跑到衛生間門口的時候身形一頓,手撐着門口愣在那兒。

“剛剛沒睡嗎?”裴灼熠将衣服按在浮着泡沫的水裏,擡起頭。

“睡了又醒了。”

“今天有熱水?”林三溺注意到裴灼熠泡白的手。

昨晚下了大雪,今天肯定沒有熱水。

但是他還是這麽問了,他期待聽到是熱水的回答。

“沒有,但無關緊要。”裴灼熠毫不在意,他洗冷水洗慣了。

林三溺表情有一刻的松動,讓裴灼熠給他洗衣服,說不過去,他們倆現在什麽關系都不是。

林三溺撩起袖子腳才擡起,被一聲兇巴巴的不準進來喝止。

其實也不能算兇巴巴,對林三溺來說,那頂多算句提醒。

“我洗衣服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裴灼熠不看林三溺,他擰開水龍頭将濕滑裹着泡沫的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洗。

緊接着,甩盡了手上大部分水漬,站起來。

林三溺緊盯着裴灼熠,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他沒多想,又把話完整表達出來。

“我自己洗。”

說完他又想補充一句,不料裴灼熠伸出濕手一彈,幾滴細小水珠瞬間飛到他臉上。

一陣涼。

“人話,會聽不?”裴灼熠烏黑的雙眸向外散發着不容置疑和冷淡。

兩人認識挺久了,林三溺什麽樣他清楚。就是那種讓別幹非要幹的人,吃硬不吃軟的人,不如他小小威脅一下來得好。

媽的,林三溺唇角弧度又起。

“前提是,你說的,是人話。”

林三溺身體微向前傾,食指輕勾着裴灼熠的下巴,稍後,意猶未盡般掠過。

裴灼熠宛如觸電,酥麻感蹿遍全身,他另一只手上濕滑的洗衣粉水順着手指往下墜。

在衛生間地板上砸開一圈圈的漣漪,那幾乎是無人能察覺的,除了他自己。

林三溺進自己屋前,聽見衛生間裏傳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嘀咕。

“我服了。”

林三溺有點發燒,他跑回床上躺着,頭沾上枕頭秒睡。

他這幾天老做夢,夢到那些自己很想從腦子裏遺忘的不堪回憶。

那個被滾雲填滿的夏夜,是夢魇開始的地方。

無數雙手裏冒着火紅的煙頭撚在他身上,女生長長的指甲劃破了他的皮膚,男生硬挺的拳頭砸斷了他的骨頭。

這都是小兒科。

高三兩個班,106人,将矛頭對着一個15歲的少年。

原因很簡單,林三溺同班同學看不慣他認真學習的樣,聯合了那群無心考大學的高三壞學生。

他們拿着他們純粹的惡和扭曲的三觀在作惡,他們想把林三溺拖入泥潭,變成跟他們一樣的人,可他不願意。

他是他,他不要成為“他們”。

結果他們很快團結起來,掀起了有趣的欺淩。

他們不斷造謠,說他是個小偷,從小就愛偷東西。

小偷針大偷金,這怎麽行?

他們也說他□□強,愛□□,經常去成年人才去的地方,甚至有艾滋病啊!

這樣的謠言無疑能讓聽到的人都能捂嘴思索上一番,得出的結論是:太惡心了。

造謠還不夠,因為他們看見林三溺面無表情,都沒有痛哭流涕呢。

不夠,不夠,這根本不夠!

無所事事的他們又建了一個群,擴大霸淩者的陣營。

裏邊總有林三溺走路上課吃飯的圖片,每一張圖片都能獲得至高的評價。

我看到他就惡心!

彎腰駝背,長相陰柔,以後得是娘娘腔啊!

面相刻薄,細胳膊細腿,不像是男的!

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不不不,你說錯了,他是做鴨的!

說得對!

哈哈哈哈哈你們太會說了,我根本比不過你們!

可能他家裏邊那些人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吧,不是有句話嘛,有其父必有其子!

意思是他爸可能也是鴨子?那他媽就是□□!

雞和鴨為什麽能生下鴨來?

這都不懂因為他基因變異啊!就是那種不正常的人!

就是怪物呗!

……

他們在裏面人身攻擊,造謠生事,中傷他。

甚至到了後來,他被堵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被打得頭破血流。

他們要他跪着,舔淨他們吐出來的口水,跪着給他們磕頭,承認他就是鴨子。

少年額角的鮮血把眼白染得通紅,他喘息着握緊拳頭,一拳又一拳。

叫得最兇的那個人的門牙順着襲過的勁風飛進荷花池,沒了蹤影。

牙齒飛了,他的骨頭,也碎了。

老眼昏花的聾校長褲腿蹭得賊響,視若無睹般從旁走過。

少年從沒想過求救,求人不如求己,他得自救才是。

沖出包圍圈後跑到校外,校門口又有一群人。

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群裏的106人從來不會錯過他被欺辱霸淩的視頻,他們發出長條語音,高聲談笑,滿嘴污言穢語。

随口丢出的話都是輕飄飄的,但是重到可以壓死人,他快被壓死了。

甚至有的人發起了群接龍,他們都看了群裏所有的視頻,對他進行了羞辱,他們都參與了這場霸淩。

哪怕只有一個人動手,那剩下的105個人,都是幫兇。

口頭中傷已完全不能滿足他們,他們需要制造一場盛大的完美的霸淩,見證林三溺的死亡。

這樣子,似乎更有趣。

夢中的林三溺仿佛被墜入極寒海水,他逐漸喘不過氣,手無力向上,他迫切需要抓住一個東西,浮出水面。

他快被溺死了。

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抓不到。

手随便一撈,都是空的。

他慢慢往下墜,堕入幽黑無盡的海裏。

他嘴半張着,舌頭似乎已經被割去,只剩低低空靈的嗚咽。

畫面一轉,棍棒小刀全被他握在手裏,四周橫七豎八躺着些人。

被踢斷的腿部韌帶無法支撐他站立,他半跪在地,丢了手裏的東西。

臉上挨了多少拳忘了,都麻木了。

很快,他連跪也跪不住,左右手痙攣,背上骨頭咯咯作響。

斷了,斷了,全都斷了。

耳邊警笛聲原來越響,他終是支撐不住,在看見那一抹黑色時,咚一聲倒下。

他好像是,提前報警了。

可怎麽,來得那麽晚。

最後的場景是在病房裏,他半睜着眼,面部腫得宛若泡發的大饅頭。

他看着那些在父母庇護下的惡魔,嘴角噙着笑意,是那種覺得他好笑的弧度。

一批批,走形式。

走到他面前,笑着跟他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眼神渙散,不知道這個惱人的儀式進行了多久。

太他媽好笑了。

道歉可以被原諒,但是被傷害過的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會永遠呈現在受害者面前,揮之不去,成為心裏不可磨滅的痛楚。

一堆人出去後,他累得睜不開眼睛,閉上了。

門輕響,有人在他旁邊低低抽泣。

他勉強堅持了兩天,終于攢了些力氣,他用力去扯插在自己身上的管子。

沒扯斷,人又暈了

迷糊中,他又聽見門響了聲。

有人湊在他耳邊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活着比什麽都好,別的都是放屁。”

語調懶懶的,沾染着幾分對世俗的恨意。

他突然清醒,他是多久沒聽到過正常且鄭重其事的話了。

眼皮太沉,他始終沒能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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