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祖宗

祖宗

高二開學以來,張來發現林三溺三天兩頭曠課,年級挂在樓道裏的小黑板天天都有他的名字。

無故缺席。

他決定找他好好聊聊,在自己辭職回老家之前。

“來,我們坐下聊聊。”張來招呼剛進辦公室的林三溺坐下。

兩個人面對面一坐,挺像兒子跟爹。

老張讨學生喜歡的一點事是他這人架子少,說話和氣,啥事都能商量,除了學習。

“有事?”林三溺看了老張一眼,皺紋多了。

白頭發,也明顯見多。

這幾天他倒也聽了不少傳聞,說老張想辭職回老家。

“你最近怎麽回事?”老張端起茶杯嘬了口茶水。

“什麽怎麽回事。”林三溺裝不知道。

“能是哪回事,你再多缺席幾次,黃紙上又能有你的名字了。”

黃紙特指處罰通告,三中的處罰通告不論處罰大小,都用黃紙打印。

“有就有呗。”林三溺打了個哈欠,白天上學,晚上上班,可把他累着了。

老張噎了下。

“那你怎麽考慮的,你跟我說說,現在辦公室裏也沒別人。老張順好氣掃了眼辦公室,沒其他人。

林三溺默而不語,老張也不急,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林三溺短短兩分鐘之內哈欠打了有十幾個,眼淚不斷冒出來,視線接連模糊。

他正想偏頭拿手擦擦,老張遞過來一張紙,“晚上打工還是挺累的是吧。”

林三溺微微怔住。

“也不是反對你打工,你們家的情況我知道。”

“跟父母關系不行,交流沒用确實也只能這樣,我也不勸你去和他們好好交流,我知道有的人是交流不通的。”

林三溺回過頭看了眼老張,目光落在老張桌上的辭職信上。

他一直盯着看,看久了那幾個字他都快不認識了。

“那你有什麽打算,你跟我說說,我幫你一起想想,多個人多個辦法。”老張順着林三溺的視線看過去。

他無奈笑了笑,以一種跟朋友傾述的口吻說:“我要辭職回老家,人一生不可能只做一個工作,總得嘗試一下別的工作,看看哪個工作更适合自己。”

“我有了新的職業規劃。”

新的職業規劃,說得含蓄,實際就是在這裏幹不下去。

頹靡的教育環境和永遠叫不醒的人,這兩樣,足夠摧毀一個教師的工作熱情。

老張自顧自地說:“可能你以後在街上看到烙大餅的,買菜的,那就是我。”

林三溺神色莫名,他看了看老張,終于說:“沒什麽打算,我就是不想讀了。”

“不想讀了做什麽?”

“打工,我不讀我妹還要讀。”林三溺的語氣聽着像是對自己不讀書這件事沒什麽遺憾惋惜。

“你爸媽說你不要他們給你的錢。”老張說了句別的,林三溺早料到了。

基于面子,夫妻倆就是會那麽說。

“但我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是他們不想給你,想拿去做什麽?”

林三溺驚訝了下,一般來說,老師都會對家長的話深信不疑。

“買房子。”

翻新舊房已經不能滿足夫妻倆,只有在城中心買一套才能滿足他們的長久以來的虛榮心。

“買了他們自己住?”老張有些不理解。

林三溺嘴角扯出一個小小的弧度,看不出是自嘲還是什麽。

“不然拿給我住?”

舍得嗎?

兩個吝啬鬼。

老張跟林三溺聊了一下午,知道了些許內情。

他給了些建議,林三溺只點頭但不答。

年輕人有自己的考慮他是支持的,他在林三溺身上看到了點自己當年的影子。

林三溺出辦公室時想說點什麽,一個老師正好從旁擦過,他嘴動了動,什麽都沒說。

晚上的課他不上,在學校食堂吃了飯後他就溜。

周三他照例去看裴灼熠,只是遠遠看上幾眼就走。

每次都是他先走,他不走裴灼熠就不走,他怕裴灼熠遲到。

一中近來設了門禁,非本校的無法進出。

“我以後都不能進去找你了。”林三溺下邊擱在裴灼熠肩膀上,從背後摟着他。

“小事,我出來找你就行。”裴灼熠放下手裏的家夥什,回過身抱林三溺。

他摸到了很多骨頭,一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薄肉包裹着。

“你瘦了。”裴灼熠頭埋在林三溺脖頸間,手從尾椎骨一點點摸到頸椎骨。

林三溺嫌癢,在懷裏亂動,不服氣道:“誰的那串不是骨頭?還能是棉花糖?”

“某天你的就變成棉花糖了。”

“哦呦,真是醫學奇跡呢。”林三溺很欠地說,他自己先松開了,裴灼熠覺得還沒抱夠。

“放開去做飯,我要去睡一會兒。”林三溺半推着裴灼熠,裴灼熠就真放開了。

“行。”

多喂飯,那串就能變成棉花糖。

林三溺把自己丢在床上,腦子裏回響着老張的疑問。

“非要白天上學晚上打工?”

非要。

開學三個月,林馥妍都有被欺負的跡象,林三蹲守過,也警告過。

但這些都于事無補,只有他一離開學校,他妹妹就會成為那群人瘋狂攻擊的對象。

他的存在,是威懾力,他不能現在離開。

等這個學期放假他就教林馥妍一點自衛反擊的方法,以後他不在學校了,林馥妍還是要自己保護自己。

老張離開的訊息很快傳遍了,班上有幾個一直跟他不對付,背後把他貶得一文不值的學生竟也有點惋惜。

人是林三溺和田茍送走的,老張走那天,天光大亮,是個很好的天氣。

老張望着來送的兩個人,臉上笑開了花。

“山高路遠,我和你們倆,都各自珍重。”老張搶了兩人的話頭,田茍當即表達不滿。

“老張不厚道,你說了我們倆說什麽?”田茍懷裏抱着個公豬存錢罐,那是他打算送給老張的辭別禮物。

“來來,老張,反正你也不是這個學校的老師了,現在收下我的禮物也不算接受賄賂。”田茍把存錢罐給老張,老張沒拒絕。

“送這個是想讓我以後多撈錢?”老張顯得有點狡黠。

田茍連連擺手,故作深沉,“NO!”

“是想讓你以後多往裏邊存錢,早點取上媳婦兒!”說完田茍放聲大笑。

“我兒子都八歲了!”老張驚呼。

比起兩人的聒噪,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林三溺略顯平靜。

兩人笑得差不多了,林三溺才把鋼筆給老張。

他的話簡短得很,“老張你字不錯,我得向你看齊。”

班裏新來個班主任,既不管事也不負責,直言如果小黑板上林三溺的名字再出現幾次,自己拎包滾蛋。

林三溺正常來上了幾次課,後來出校一直被門衛逮住不讓走,原因很簡單,沒有像樣的學生證。

林三溺打算找時間重新去辦一個,這天田茍先行打飯,他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

一個女生給他他塞了封情書,當衆向他表白,他婉言拒絕。

“抱歉,我不喜歡你。”

“那你喜歡誰?”女生不死心追問。

“我喜歡學霸,物理化考滿分的學霸。”女生愣在後面,他們學校哪有這種人。

整頓飯林三溺吃得樂呵,田茍看着就不對勁。

周末裴灼熠偷偷溜進林三溺的學校,林三溺兜裏揣着一張信簽紙起身,“走,去保衛處。”

裴灼熠一眼睛看成檢讨,腳步猛然頓了頓,聲音突然拔高,“你犯什麽事了?”

“?”

林三溺回眸,無奈道:“能不能盼着我點好,我就是去交個學生證丢失補辦的證明。”

“你什麽時候對這種事上心了?”裴灼熠挎着單肩黑色背包,抱臂倚靠在門上,神情倦怠。

“有個學生證好出校門。”林三溺斜眼看了一眼那位倚在門上沒骨頭的家夥。

“你昨天晚上去偷雞了還是摸狗了?”

林三溺走到他旁邊,修長冷白的指節捏住裴灼熠的下巴,仿佛在欣賞一件海中珍寶一般。

裴灼熠笑了笑,上下打量着林三溺,最後目光停在某處不動了。

林三溺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罵了句,“你他媽!”

這跟裴灼熠乖乖學生,天之驕子的身份差了十萬八千裏,學霸這是壓抑久了,憋不住了。

下一秒。

林三溺飛快吻上裴灼熠,學霸差點陣亡在教室門口。

他接吻都不能專心,眼神亂瞟想掙脫開,林三溺不讓他跑。

監控監控!

裴灼熠掙紮了一會兒,林三溺才說:“砸了。”

裴灼熠心裏靠了聲,他只是稍稍松懈一秒,主導權就轟然倒塌。

林三溺咬了他一口,肩膀上。

“你屬狗的是不是?”裴灼熠現在還疼呢。

“聰明,我就是屬狗的。”林三溺走下樓去,臨走前還沖裴灼熠眨了眨眼睛。

裴灼熠:“......”

裴灼熠跟在林三溺後面,下了樓,走過一條條過道,到一棟五層樓高的教學樓前。

裝修比別的樓好,準是領導呆的地兒。

裴灼熠懶得上去,就杵在一樓等林三溺。

林三溺上二樓,推開那道他推了無數次的綠鐵門。

保衛科補辦學生證的大叔跟他挺熟,這門,他用推的。

房間裏空無一人,補班學生證的老王指定回家抱孫子了,沒空呆在他們這人渣學校。

林三溺撈出皺巴巴的一塊錢,連帶申請書,一塊壓在被砸得稀巴爛的打印機下。

上回他來的時候,打印機殘疾打工,這回直接死亡下崗了,他們這人渣學校的破壞能力也是一絕。

林三溺搖了搖頭,拉關了門,才走出一步,細碎的哭聲炸咧咧了他的耳,林三溺擰眉揉了揉耳朵。

他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別人掉眼淚。

“好了沒!”樓下的大嗓門叉腰催促着,林三溺定住身子,比了個噓的手勢,放慢呼吸,側耳傾聽。

他聽清了,非常清楚。

“.......求求你......我真的還沒出成年......”

“你他媽個臭婊子!裝什麽清高!?老子送了你多少東西,你回回裝看不見是不是!?老子為了追你丢盡了臉面,馬了個逼!老子今天辦了你……”

林三溺額上青筋霎時凸起,他咬緊了後槽牙,轉身就沖上樓。

沖到五樓,他踹倒了搖搖欲墜且生鏽的一扇鐵門,暴揍欲行不軌的傻逼玩意。

“他媽的聽不懂人話是嗎?她說了!她沒成年!她不願意!!”

“耳朵聾上醫院看去!”

小姑娘不過是跟她妹一樣的年紀,這傻逼,管不住下本身那東西,該閹割了。

他雙手拎着那人的領子,一個完美冷厲的膝蓋踢,先送那人斷子絕孫;又重拳砸在那人肚子上,那人悶哼着倒下去,林三溺不許,死死揪着那人的衣領,狂甩十幾巴掌。

直到他手發麻,發紅,他才停下手,一腳送那人躺地上抽搐。

那人手捂□□,紅腫如豬頭的臉上表情扭曲,口中發出刺耳的□□聲,來回在翻滾。

林三溺抖了抖手,只是瞥了一眼旁邊跪坐在地上衣衫不整,陷入窘迫的小姑娘,随後飛快移開了眼睛。

即使只是瞥了一眼,那姑娘的臉部輪廓、面部五官都給他一種熟悉感,像在哪裏見過。

細細的嗚咽聲已經刺激到了林三溺極為敏感的神經,他右耳皮不可控地跳了幾下。

“別哭別哭。”

林三溺自以為非常熱心的直男式安慰撕破了小姑娘最後死死防守的防線,她放開喉嚨,吼哭起來,

“別哭了。”說完小姑娘哭得更大聲,林三溺垂下眼,放空了自己,歪日。

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後怕刺激着她的淚腺,她差點……差點就被,被□□了。

可她做了什麽呢?她只是禮貌的拒絕了一個對她死纏爛打的男生的瘋狂求愛。

她沒說過什麽傷人的話,她只是很負責任地說:“真的非常抱歉,我暫時沒打算談戀愛的,我現在想以學習為主。”

不喜歡就負責任的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做錯了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很害怕,她的衣服幾乎被扯爛,被巨力撕扯的衣服松挎垮地罩在瘦小的身體上,露出了白色的肩帶。

她今年,15歲。

“別哭了別哭了。”林三溺背過身去,非禮忽視的道理他還是懂的,他家裏有個妹妹。

“我最怕眼淚了,別哭了。”

“你有病啊!”猝不及防的笑罵伴着另一扇鐵門轟然倒地的聲音。

漂亮。

校領導偷偷摸摸給他們自己保留的抽煙寶地讓他們倆毀了。

“都哭一半了怎麽忍得住。”

林三溺被劈頭蓋臉一頓罵,他攤開手,“那你說怎麽辦。”

裴灼熠以身作則,循循善誘。

在離小姑娘一米遠處停下來,一手背着,側着身子,眼睛盯着林三溺。

不似門神勝似門神,只不過側身而立。

團在手裏的寬大藍布嘩啦一聲垂落而下,懸在那姑娘和裴灼熠之間。

林三溺瞪大了眼,那布有多寬呢。

蓋地上躺着那傻逼多多有餘,還能再蓋一個。

……

“來,擦擦眼淚。”

小姑娘抽噎聲一下就消失了,她愣在原地,沒接。

她擡頭仰視,以藍天白雲為背景,她看到一個淩厲的側臉,骨節分明的手指攥着桌布最上端。

桌布硬挺粗糙,宛如一張堅不可摧的巨大障壁。

隔絕了外界所有糟心的污言穢語和令人作嘔的非法行為,将自己保護在一方之地。

而那人,像……像她家房子裏供着的祖宗。

嗯祖宗。

她才疏學淺,想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了。

下一秒,巨大的藍布落在自己身上,蓋住了她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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