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能飲一杯無
能飲一杯無
阿厭曾說,救枝雪是因為梅相對她有恩,但其實,真正對她有恩的是,梅卿雪。
阿厭從出生起就被親生父母抛棄。她家在上京城郊外的一個無名村莊,她是家裏出生的第七個女兒。
她的前六個姐姐,年齡大一些的嫁人了,年齡小的送人的送人,像她一樣出生就被抛棄在村口的,也不是沒有。
阿厭比她可憐的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的姐姐幸運一些,被路過的景王妃的車架帶回了景王府。
“開春天氣暖和了幾日,要是還在下大雪的時日,這孩子撐不到我們來。”被帶回景王府梳洗過後,景王妃身邊的嬷嬷抱着她給王妃看。她剛剛才嘗到第一口奶的滋味,這兒會臉蛋紅紅的,努力張開的眼睛還看不清這個世界。
“瞧着像是個有福的,她一來裕哥兒熱也退了,就留在府裏和哥兒作伴吧!”景王世子劉裕受涼發熱幾日,用盡各種方子也不好,急得景王妃連夜去城外的靈雲寺為小世子祈福。從靈雲寺回王府的路上,才遇到了被抛棄在路邊的阿厭。
阿厭一開始的名字是嬷嬷取的,叫畫冬。王妃院裏有畫春、畫夏、畫秋三個婢女,如今來了小畫冬,剛好湊齊一年四季。
劉裕年齡雖小,脾氣卻不小。他很不喜歡小畫冬,想盡了法子捉弄她,還改了她的名字。
厭,她的親生父母厭棄她,他這個小主子也嫌棄她。
王妃并不插手小世子那些惡劣的小把戲,畫冬,如今叫阿厭,本來就是因為劉裕才能留在王府的。一個婢女,劉裕怎麽待她都是理所當然。
小小的阿厭安安靜靜的,從不哭鬧。每日沉默地跟在劉裕身邊,做一個無聲的影子。
欺負的人沒反應,劉裕也漸漸失了興致。阿厭五歲時,被選中進了暗衛營,從此她的生活除了劉裕,還多了日複一日艱苦的訓練。
劉裕比她大三歲,在她滿腦子只有下次出劍怎麽更快,翻越高牆時動作怎麽更加輕盈利落時,劉裕已經利用她的好身手給別家的閨中少女遞情詩了。
她小時候幫劉裕擋住其他權貴子弟的拳頭,長大後又幫劉裕擋住因為濫情而不斷的桃花。只要劉裕有所求,她無所不應。
那時候梅家還未出事,梅相極其受聖上的信賴,把持朝綱,權勢滔天。他的嫡長女甚至嫁入東宮,貴為太子妃。
Advertisement
梅家設宴,景王府受邀參加。劉裕此時才九歲,輕狂肆意的性子達到了頂峰,他和其他家世顯赫的同齡人發生了沖突。兩夥人甩掉時刻跟随的成人侍從,在梅府的隐蔽角落動起手來。混戰中,她只記得要護好世子,當時她才入營一年,身體強度甚至比不上從小習武的劉裕,只能幫劉裕擋住別人的拳腳。
劉裕打架是敵我不分,到最後阿厭甚至分不清劉裕打她更重還是別人的拳頭更重。她漸漸變得昏昏沉沉,喉嚨裏有血腥氣上湧。
“你們別打了!快來人!去把他們分開,把府醫叫來,你去前院告訴爹爹!”是一個小姑娘的聲音。
她終于被放開,幾個孩子裏,她的傷勢最重。
“這是誰家的女郎?府醫來了嗎?這傷得也太重了!”
她實在撐不住,只感覺濃重的黑暗包圍了她。劉裕後來告訴她,如果不是梅卿雪非要救她,甚至求了梅相拿出人參給她穩住氣血,她可能就活不下去。
遇到枝雪後,阿厭曾試探過她是否記得幼時救了一個小姑娘,枝雪一臉茫然。
“應該有吧,小時候爹爹笑我是個小菩薩,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遇到什麽都要幫忙。”枝雪難得地說起童年趣事,一邊回想一邊笑着說。
枝雪不知道,她旁邊和她一起笑着的姑娘,人生中第一個屬于自己的願望,是關于她的。
那時候在王府養病的阿厭默默地想,要是撿到她的是梅卿雪,就好了。
她的第二個願望,也是和梅卿雪有關,她希望梅卿雪能平安順遂。
那時候傳來太子被廢,梅家失勢的消息,阿厭第一次有想私下離府去看看那個救她的小姑娘的沖動。
可惜被劉裕看出來了,他冷淡的聲音阿厭現在還記得:“你去了也是白去,梅相前夜已經自盡,昨日梅府被查封,梅家男丁全數被判流放,女眷充入賤籍,任人發賣,現在那位嫡小姐早不在梅府了。”
“說不定早就遭遇不測,上京城裏把他梅家當做眼中釘的可不少。你不如祈禱她下輩子投個好胎。”
阿厭默默回了訓練營,她此後半年都躲着劉裕。
無條件地聽從劉裕的吩咐,這是從小她受到的教導。
她偶爾也會分神琢磨劉裕的心思,因為嬷嬷告訴她,只有把主子心思猜得透的奴婢,才能最得主子賞識。
後來,當她真的對劉裕的心思了如指掌時,她才明白嬷嬷的話并不對。主子會喜歡懂他心思的奴婢,因為用起來順手。但絕不會賞識一個比他自己還了解自己的奴婢,因為奴婢只是奴婢。
在一次劉裕在花樓裏酩酊大醉,扯着她的衣袖從馬車裏爬出來,非讓她背他回王府後,她想他這個主子的心思,她從沒有猜透過。
就像小時候她被劉裕的其他小跟班針對,被推進王府花園的湖水裏,隔着粼粼水面,推她下水的人笑聲尖細。
是劉裕親自跳下水把她撈起來,從此她變成了劉裕唯一的小跟班。
劉裕看着纨绔多情,但他又似心如堅冰,香氣只能透過他的心,什麽也留不下。情詩寫了幾十封,人卻是全上京最守身如玉的貴公子。
阿厭從沒想過,劉裕的情詩,會寫給她。在她及笄的那天,她收到了劉裕的不一樣的情詩。
為什麽不一樣?因為這情詩是他自己寫的,以往的都是他随手從書裏摘錄,并不在意是否合情合理。
至此,阿厭生命裏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是劉裕給的,如今劉裕要把自己也給她,她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她也不想拒絕,偏愛是沒人能拒絕的。
她從前就不會拒絕劉裕的要求,如今更加不會。劉裕在她身邊不再遮掩,她終于看清了纨绔子弟表皮下那顆勃勃野心,狠辣無情,工于心計。
劉裕被皇權富貴迷了眼,而她被風花雪月蒙了心。
她早該明白的,在她完成的任務越來越危險,身上留下的難以痊愈的傷痕越來越多,劉裕一次比一次突破底線的所謂的逢場作戲,那麽多的摧折心肝時刻,她就該明白。
枝雪的話讓她放棄了自欺欺人的心思,盡管她一直不願意承認這世上沒有人真正接納過、幹淨純粹地喜愛過她。
劉裕是真正的心如堅冰,任何香氣都侵染不了,她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但沒關系,她獲得了另一種感情羁絆。這種羁絆不再是虛無缥缈的天邊晚霞,轉瞬即逝,而是如春雨般潤物細無聲,留下一叢叢花開。
她決定徹底結束這段苦澀無味的關系,是在十六偷偷問她聘禮要多少才合适時。
“枝雪答應你了?”阿厭十分不可思議。
“沒有,我不敢唐突雪小姐。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偷偷接些私活兒。”阿竹臉立刻紅了,他連連擺手,在枝雪不在的時候,他也更習慣稱呼她小姐。
“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攢錢?”阿厭一直很好奇阿竹這些年的積蓄,暗衛待遇不差,阿竹一直扣扣搜搜過日子,他存下的銀錢肯定不少。
“那是當初為了贖回雪小姐的銀子,假如......假如小姐應了我的求娶,下嫁于我,只有那筆錢豈不是輕賤了她?阿厭姐你相信我,我對雪......阿雪是真心的。”人高馬大的阿竹,羞澀的臉色和那些情窦初開的女郎沒什麽兩樣。
原來男子的真心,是這樣的。
她向劉裕提了離開的事。
“阿厭,我知道我對不住你。這樣吧,你幫我做完最後一件事,我放你們離開。我保證此生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的安寧。”劉裕信誓旦旦,就像他當初每次一次向她立下誓約一樣。
最後一次任務,比她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危險。稍不注意,就會粉身碎骨。她在腦子裏預演了千萬遍,動手的時機只有那一晚,必須順利完成,劉裕才會放她走。
她告訴枝雪需要半個月的時間,這裏面留了十天養傷的時間,總不能滿身鮮血地去見枝雪。站都站不起來,還怎麽去江南?
阿厭從刀光劍影裏逃出來的時候,身上好幾個流血的窟窿,血浸透了她的黑衣。她落在接應人的懷裏,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梅府裏。
鼻尖是熟悉的氣息,沒有想到劉裕親自來了,她低聲說:“我成功了。”強撐着說完這句話,便暈了過去。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半月已過,枝雪起了個大早,在廚房裏熬着一鍋八寶粥。
等阿厭回來,喝完她最喜歡的粥,就可以開啓她們的新旅程了!
糖要不要加多一點,上一次阿厭好像說粥不夠甜?
枝雪正取了一勺糖,猶豫要不要再加進去。小白突然從外面竄進來,狗頭一頂,半勺糖就被打翻進了鍋裏,另外半勺撒在了竈臺外。
“汪!”小白毫無做了錯事的自覺,前爪搭在竈臺上,興奮地舔起了打翻的糖,狗眼睛幸福地眯成一道月牙。
“好啊,搶阿厭的糖,等她回來,只怕你的狗命不保呀!”
枝雪拍了拍小白的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