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麽那麽愛過的人
第11章 那麽那麽愛過的人
這件事過後,溫遇河對程朗有了種無法消退的敬意。
張一枝的東西收拾得很快,幾個箱子兩個編織袋,東西不算多,她最後打量了下這屋子,說應該這是最後一次進來了。
帶上門下樓,溫遇河去找了輛面包車把行李塞進去,三人坐車一起去程朗父母的舊居。
路上溫遇河突然問說:“如果剛才我們幾個就跟那些混混們幹起來了,這算不算違反社矯規定?”
“那肯定算吧?”張一枝說:“打架鬥毆是被明令禁止的,不管什麽原因。”
他說:“那應該馬上就會被取消假釋送返監獄吧?”
張一枝猶豫了下,程朗說:“也未必,看社矯官對這樣的事怎麽寫報告怎麽評定,如果我們只是出于自衛,我倒覺得,我們這個社矯官未必那麽不通情理。”
“嗯,他看起來人還挺好的。”張一枝也說。
溫遇河笑了笑,腦子裏浮現出秋焰那張冷淡的,素白的臉,那雙幹淨得像春天的湖水一樣的眼睛,還有那張薄薄的,好看的嘴唇裏,淨說些看似充滿原則卻又處處矛盾的話,他說:“一枝姐,你是說他幼稚吧?”
張一枝捶了捶他胳膊,笑說:“你別這麽損,人家也是剛畢業出來工作,說話辦事有些書卷氣是正常的。”
溫遇河不以為意,看着窗外的日頭,緩聲說:“我沒損他,我就是說,都26、7歲的人了,對社會的認知還是這麽真、善、美,挺讓人羨慕加嫉妒的。”
這時另外兩人都沒再調笑了,張一枝嘴角的笑意也漸漸淡去。
面包車下了高架匝道,程朗指揮司機怎麽走,“就在揚州路往二橋裏那個方向,對,再往前500米有個岔口,開進去就到了,看那個門牌,對,就是春風苑小區。”
溫遇河神色有些發愣,他看到跟他們隔着馬路,二橋裏對面聳立着一座寬闊校門,上面蒼勁有力的書法大字寫着“澄江醫科大學”,這是一所百年名校,始自1919年,這麽近的距離,透過大門還能見到裏頭遮天蔽日的梧桐行道樹,臨近傍晚,又正是畢業季,大門處進進出出的全是人,許多青春張揚的笑臉從裏頭雲朵一樣飛出來。
輕靈,肆意,充滿對未來無限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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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遇河靜靜看了一會,他不知道程朗父母的家竟然離這裏這麽近。
下了車以後他一直背對着醫科大,幫張一枝搬行李,進沒電梯的老房子,吭哧吭哧上五樓,一趟,兩趟,再也沒朝對面看過一眼。
程朗父母的這套房子雖老,但收拾得挺幹淨,水電氣也都是通的,程朗說他剛出來的時候在這兒住過兩晚,後來有得知消息的老朋友問他願不願意先去倉庫幫忙,他直接就答應了,當天就把東西都搬了過去,現在張一枝過來正好住着清靜。
屋子裏一切都很簡樸,但客廳裏堆了許多書,程朗說他父母以前都是附近中學的老師,張一枝選了稍小點兒的房間裏,屋裏牆上還貼着程朗從小學到高中拿過的一些獎狀,年紀第一,化學競賽獎,奧數獎等等,程朗笑了笑說都是他爸媽以前舍不得丢,他也就随了他們,要是張一枝住着看着別扭,可以都揭下來。
張一枝忙說不用了,她覺得這樣挺好,這屋子就讓它保持以前的樣子,多少是個懷念。
程朗又對溫遇河說:“小溫,你要不看看這還有間房?你要是哪天不住旅館了就過來住吧?”
溫遇河知道自己不會來住的,但他還是不想拂了程朗的好意,過去看了一眼,這應該是他父母曾經的卧室,家具都還是80年代的,特別古樸,卻特別結實,幹幹淨淨的一個房間,窗外是清清涼涼的梧桐綠蔭,讓他心裏很有幾分好感,但還是說:“謝謝程哥,我真不用住過來。”
“行,反正帶你認個路,要是哪天沒地兒去了就當個後路。”程朗也不再勉強他。
張一枝開始收拾家當,溫遇河找了塊抹布又把桌子椅子衣櫃仔細擦了擦,程朗看時間說:“都五點多了,要不晚上咱們就在這兒吃個飯吧?但我不會做飯,我去買點兒熟食吧,咱們簡單吃吃。”
溫遇河進廚房看了看,能開火,甚至油鹽醬醋都是齊的,他說:“我會做飯,我去買菜好了。”
張一枝從卧室探頭說:“我也會做。”
“那行,”程朗跟溫遇河說:“那我跟你一起,你不知道買菜的地方,我帶你去。”
菜場不遠,從小區出來,走出巷子左拐,再朝二橋裏的方向走幾百米就到,溫遇河剛剛沒說,他知道買菜的地方,他在這裏買過無數次的菜,給同一個人燒過一整年的飯,那人說他做飯好吃,他就天天做,頓頓做,自己吃得不多,但看着對方喜歡吃他做的飯,就覺得格外開心。
利寧。
溫遇河在熟悉的菜場挑小青菜,土豆,西紅柿,挑魚……這個名字沒有一天忘記過。
他和程朗都沒怎麽再講話,程朗漸漸又回到那種夢游似的狀态,溫遇河拎着一兜子菜,回去路過街邊小店,程朗頓住腳步,朝溫遇河問了句:“能喝酒嗎?”
“能。”
“那喝點兒吧。”程朗進去搬了一箱啤酒,說:“平時一個人我不敢喝。”
回到家的時候,張一枝已經把屋子裏裏外外都整理好了,溫遇河直接進了廚房,張一枝跟過來看了看說:“你這架勢比我還熟,那我幫你打下手?”
“行啊。”溫遇河拿T恤下擺擦了擦汗,程朗有些抱歉地說:“這老房子,我爸媽都不喜歡開空調,也就沒裝,挺熱吧?”
“熱不過牢裏頭,那裏頭才是真熱。”溫遇河刮着魚鱗頭也不擡地說。
沒人介意,程朗也點了點頭:“是,真熱。”
張一枝摘菜洗菜,溫遇河熱油燒鍋,四個菜很快裝了盤,菜端上桌,雖都只是簡單的家常菜,但蔬菜碧綠青翠,紅燒魚湯汁稠亮,無論賣相還是色澤還是氣味都惹得人饞蟲大發,張一枝贊嘆一聲,說:“難怪上午你跟社矯官說你能找着活兒養活自己,你這去飯店廚房打下手太屈才了,應該直接掌勺做大廚。”
程朗去冰箱裏拿酒,放進去才一個來小時,不是很冰,溫遇河看着酒杯裏泛白的啤酒花,想起上午秋焰那張皺着眉的臉,對他說:“後廚?你不是說要去考成人本科嗎?去後廚打工還哪有時間備考?”
那時溫遇河耐着性子跟他解釋:“社矯官,那也得等我溫飽問題解決了不是?馬斯洛需求裏最基本的都沒滿足,其他談什麽?”
秋焰瞪了他好一會,卻沒再說什麽,也許是找不到反駁的詞。
單純,幼稚,溫遇河說不清對這位社矯官什麽感覺,羨慕這份單純?也許更多是讨厭。
三人先碰了一杯,命運在他們身上突如其來地轉了個大彎,讓他們在此刻萍水相逢。
程朗菜吃得不多,酒卻從第一杯起就跟開了閘一樣,一杯杯往肚子裏倒,他摘了眼鏡,身上斯文人的氣息少了很多,眼睛很快喝紅了。
張一枝拍拍他的肩,程朗卻一笑:“不用,不用安慰我,真的,我不需要。”
他靜靜地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刑罰,這是我該受的。”
這頓飯吃的很奇怪,一開始大家閑話家常,說說笑笑,卻在幾杯酒之後迅速陷入沉默,三個門悶頭各自喝酒,氣氛壓抑得很,到後來又漸漸有了股不管不顧的架勢,程朗喝了那麽多卻始終沒醉,他說怎麽都不吃菜呢,小溫做的這麽好吃的菜,不吃多浪費。
到最後一桌子菜被三人吃得幹幹淨淨,酒也沒剩幾瓶,溫遇河覺得自己應該已經醉了,但不十分确定,似乎意識還是清醒的,但站起來時人已經開始發暈。
啤酒而已,來得快,散得快,一會回去路上走走就消了。
已經快十點了,張一枝讓倆人晚上就在這裏住下,兩人卻都不肯,程朗說可以坐夜班車回廠裏,溫遇河說他出去走走再坐公交。
兩人一起下了樓,出了巷子口互相道別,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照着醫科大碩大的門牌,溫遇河站在馬路這邊怔怔地看了看,然後渾不自知地跨過馬路朝對面走了過去。
沒人攔着他,十點的夏夜,大學門口仍舊是熱鬧的,保安也沒看出來這個渾身酒氣的家夥早已不是本校的學生,溫遇河像一尾魚,混在人流裏随波逐形,他的腦子愈發混沌,恍然自己還在這裏念書,這麽晚歸不過是在圖書館或是實驗室做久了功課,現在正要回到寝室。
待他站到寝室樓下,摸遍了全身卻怎麽也找不到樓幢卡,宿舍樓管理員也沒懷疑他,只問道:“哪個寝室的?登記一下再進去。”
溫遇河拿起筆,下意識就要寫下308,然後突然清醒過來,朝管理員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喝多了,我不住這兒,跑錯樓了。”
管理員啧了一聲:“你們這些學生整天就知道喝酒,家長把你們送來讀書是來叫你們喝酒的?”
溫遇河腳踩棉花,模模糊糊地繼續朝前走着,穿過記憶裏的燈光球場,紫竹林,大草坪,這條路他走過無數遍,跟利寧。
然後怔怔地發覺已經走到了實驗樓樓下,十點了,樓上還亮着一排排燈光,會是誰還在繼續做實驗嗎?以前離開實驗樓最晚的人裏總也少不了他,他一下樓,就會看到站在臺階上等着他的利寧。
溫遇河在臺階上坐下,六月初的夜風還是清涼的,他閉上眼,就那麽一小會,放任自己以為前面的兩年都不存在過。
“溫遇河?”
接連聽到兩聲叫他的名字,溫遇河緩緩睜開眼,見到站在他面前的江小杭。
“小杭?”溫遇河沒想到竟然能遇見故人,江小杭也很驚訝,扶了扶眼鏡框,走過來站到他跟前:“我還以為我看錯了。”
溫遇河渾身軟綿綿的,站不起來,仰頭看着江小杭,淡淡笑了笑:“沒看錯,是我。”
江小杭在他旁邊坐下來:“你出來了?什麽時候出來的?”
“三天,四天前吧,提前假釋了。”
江小杭沉默了會:“你還好嗎?”
這問題太大,溫遇河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籠統地說:“就這樣吧。”
對江小杭他不必要撒謊,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和利寧的戀愛,江小杭是唯一的知情者。
最開始江小杭是利寧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後來成了兩人共同的朋友,甚至溫遇河當年執意要偷走利寧的屍體,還是江小杭告訴他在哪家殡儀館。
當然,江小杭并不知道他會幹出那麽大的事,只以為他是去見利寧最後一面。
江小杭垂着頭沉默着,他覺得很意外,意外過後又湧起幾分曾經沒來得及宣洩的怒火,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比如問他為什麽要解剖利寧的屍體,人已經死了,綁匪撕票,不管怎麽撕票,終歸是死了,兇手一目了然證據确鑿,讓利寧安安靜靜完完整整地離開不行嗎?比如他曾經利用了自己,江小杭也後悔過,如果當時不是自己告訴他地址,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但是,此刻見到溫遇河,江小杭卻覺得那些曾經的憤怒都已經無法開口,他見到了一個仍舊在傷心的溫遇河,利寧活着的時候,他曾嫉妒過溫遇河輕易就擁有了他,但此刻,他無法恨一個過去深愛過利寧,現在也還在愛着利寧的人。
“你怎麽會來這裏?”江小杭問他。
溫遇河雙目空茫:“在對面吃飯,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
又問:“你呢?怎麽會這個點還在學校?”
江小杭和利寧同屆,比溫遇河高兩屆,但專業不一樣,他們是應用心理系的學生,按理說早該畢業了,江小杭說:“我留校任教了,剛剛上完選修課才下課。”
如果利寧還在,他應該也會留校任教吧,溫遇河想到,他第一次見到利寧,就是他擔任應用心理學課程的助教,站在階梯教室的最前面給他們布置作業,清清泠泠,像一支香雪蘭。
兩人一時無言,江小杭終究忍不住出言安慰:“小河,事情已經都過去了,你也應該往前……”
溫遇河突然問道:“小杭,你跟阿寧認識那麽久,他以前有沒有遇到過什麽變态的追求者?”
江小杭愣了愣,又仔細想了想,搖頭說:“沒有,你知道的,利寧的交際圈不大,他平時也不會認識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利叔那麽寶貝他,這方面管得也嚴,連他公司的藝人都不讓利寧接觸。”
溫遇河“嗯”了聲,說:“我知道的。”
沉默又回到兩人中間,江小杭看溫遇河一時半會不會走的樣子,剛起身準備離開,溫遇河伸手抓住他袖子:“小杭,再幫我一個忙。”
江小杭心裏抖了一下,“什麽忙?你又要幹什麽?”
溫遇河勉強笑了笑:“你別怕……阿寧生日快到了,我想去看看他,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江小杭猶豫,上一次他一時心軟透露地址結果引發了那樣的後果,這一次他應該汲取教訓,他說:“利叔不讓你見他,要是知道我告訴你地址,會恨死我,以後我也不能去看阿寧了。”
溫遇河說:“不會讓他知道的,我什麽都不幹,只是去看看他,你告訴我他葬在哪兒,在哪個公墓區就行,不用告訴我具體的,我去一個個找……”
江小杭實在聽不下去了,匆忙甩下一個地址:“落英山公墓,順着上山的主路一直到最高,E區從上往下第三排就是。”
溫遇河把這個地址在心裏迅速默念了幾遍,“謝謝小杭,謝謝……”
江小杭按了按他的肩:“往前看吧,溫遇河,人死不能複生。”
溫遇河怔怔地,腦子裏一會是剛剛的地址,一會是人死不能複生。
人死不能複生,他當然知道死就是死,人死,就是你永遠,再也,這輩子下輩子,你願意拿自己的命去交換,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時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如何去接受利寧已經死了這件事。
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開導,那些輕如鴻毛的話沒有任何意義,他比他們更會說冠冕堂皇的積極語錄,但他不接受死亡這件事,仿佛如此這般,便能一直記得利寧。
他那麽那麽愛過的人,那麽那麽愛過他的人,怎麽能忘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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