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原世界
原世界
對于趙崇,他像是誤入一個奇幻的世界,而對衛輕樂,則像是短暫地擁有了一場美夢。
第二天醒來,誰都沒有對上一個世界的在發表任何看法,兩人安靜地起床,一個上班,一個拿出考研筆記,繼續備考。
午飯時間,吃完又接着吐完的衛輕樂抽空照了個鏡子,看見自己的小腹有一點不甚明顯的凸起弧度,這才想起這個小生命還沒個正經的“名分”。
于是晚上趙崇回來時,衛輕樂主動跟她聊起了婚禮的事情。
“未婚生子不太好,再拖下去肚子就大了,穿不了婚紗。考研就在下個月中,到時候結束了先辦婚禮再領證。我心思都在考研上,忙不過來,婚禮的事情還得麻煩你多上上心。”衛輕樂坐在書桌跟前,及有條理地慢慢說着,單薄的臺燈照不亮她顴骨與下颌中間消瘦的凹陷。
好像又瘦了。
趙崇收回視線,點點頭。
見他沒什麽想法,衛輕樂又說:“我現在這個身體狀況肯定跑不了太遠,我覺得可以先在本地辦一場,就請一點我的同學、你的同事,兩邊家長就行,等回頭再去你家或者我家辦,家長再回收彩禮也行。”
趙崇想了一會兒:“這樣一共是三場,會不會太麻煩?”
靠椅沒有腰托,衛輕樂剛買的還在路上。
她起身在床上躺下,這才覺得腰酸得到了一點點緩解:“是有點麻煩。我也考慮了這個問題,我家那邊應該可以先不急,回頭跟小孩滿月一起辦也行。你覺得呢?”
趙崇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說:“我想想。”
兩人聊完,衛輕樂十分有行動力地立刻給家裏去了個電話,衛父衛母十分開明體貼,都贊成衛輕樂的處理方法。
趙崇聽完,把手裏剛沖的熱牛奶遞給衛輕樂:“我明天給家裏電話。”
第二天趙崇給家裏打的電話并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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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原本就覺得結婚這事兒不用急,先安穩生下來再說,一聽說要在海城先辦個婚禮,語氣立馬就變了,活像是有誰要搶她錢一樣:“海城辦婚禮?海城辦什麽婚禮啊那麽貴?錢多的沒地方花?就在我們前面那個什麽大酒樓辦一個不就行了?還辦兩場,把錢不得了了。”
趙母說的“我們前面的大酒樓”,是趙崇從小上學會路過的一個酒樓,開了三十年了,裏面是過時多年的裝潢,外面是早已斑駁的外牆,當年看來豪華的噴泉,如今都繡的滋不動水了。
即便趙崇自認對婚禮要求不高,也無法接受在那種地方辦一輩子就一次的婚禮。
“……那個酒樓太破了,我不在那裏辦。這個不是重點,主要是再拖下去輕樂肚子大了,未婚生子說出去也不好聽,肯定得在小孩生出來之前辦婚禮好啊。”他試圖說服趙母。
那邊話筒裏“哧拉”一陣響,接着是鍋鏟揮舞的聲音,趙母揚起嗓子:“什麽好聽不好聽,覺得不好聽那就回來辦,我是沒有辦兩場的錢的。懷都懷孕了,別說不在海城辦,就算你們不辦婚禮,她還能跑了嗎?!”
趙崇被聽到的話震驚了。
“什麽叫……”他連重複一遍都沒有勇氣,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居然會有這種想法。
“什麽?”趙母說,“我反正話放在這裏,海城不辦,要辦你自己辦,我沒錢。”
“我也沒錢。”趙崇十分想點一支煙。
那邊鍋鏟聲音停頓一秒:“你錢呢?你不是小十萬存款嗎?”
趙崇扭頭從身上口袋找煙時,從路過的玻璃裏看見自己難看的臉色。旁邊保安遞來一支煙,他感激地接下了。
嗆人的煙霧入口也擋不住心裏的愁:“輕樂爸媽要的是二十萬彩禮,我覺得十萬太難看,自己貼了五萬。”剩下的幾萬存款,打算拿來給衛輕樂買個包或者鑽戒的事情他沒說。
還好沒說。
因為那邊的趙母明顯是把鍋鏟往鍋裏一丢,發出刺耳噪音,說話也跟機關槍開火似的:“你是有什麽必要再加那個五萬?啊?人都懷孕了,別人說是多少彩禮就多少彩禮,你這個腦子長着不算賬的嗎?……”
這番話實在太難聽,趙崇掐着煙的手一抖,把電話開了靜音就放進了兜裏。
他忽然就想到了和衛輕樂去的第一個游戲世界,趙母拉着他大庭廣衆之下哭喊“我辛苦養大的兒子,這麽給人懷孕生孩子,結果彩禮也沒有、婚禮也沒有,這不是欺負人嗎”,還有理直氣壯管彩禮叫“冠名費”的樣子。
那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絲絲縷縷的複雜心情亂麻一樣纏在心頭,比寒冬裏吸進鼻腔的冷空氣還讓人心涼。
掐滅了煙,一個熟悉的身影擦肩而過,朝趙崇點了點頭。
正是之前那位請假保胎的女同事。
趙崇和她一前一後進了電梯。
電梯裏女同事也沒有把口罩摘下來,低着頭發了幾條微信,電梯動起來的時候,她忽然擡手捂住了嘴。
辦公室在六樓,電梯一停女同事就想朝洗手間沖過去,結果已經來不及,撤下口罩,哇的一下扶着牆就吐了。
周圍的同事紛紛繞開,餘光裏還看見剛剛一起乘坐電梯的趙崇腳步匆匆地跑了,她心裏雖然覺得難受尴尬,卻也比不上身體的不适。
保潔的阿姨拿着清潔工具過來,一邊碎碎念抱怨一邊清潔,女同事吐得腹部隐約有點疼痛下墜,想開口求助都沒有力氣。
就在她打算給附近的朋友打電話時,趙崇去而複返,手裏拿着個凳子和一瓶礦泉水。
看見那瓶水遞過來,她愣了一下。
“我女朋友也懷孕了。”趙崇說。
“……謝謝。”她嘴唇慘白,捂着肚子坐了下來。
礦泉水不熱,但在空調室裏勉強算是溫的,喝下去也能舒服一點。
“你請的假還沒結束,怎麽回來了?”
女同事:“……拿點資料。”
趙崇點頭,心裏了然。
估計是工作狂組長還給人布置工作了。
“什麽資料?我去給你拿。”看見對方不經意露出的一點不自在表情,趙崇又說,“我女朋友說每天早上喝點姜茶能舒服一點,你可以試試看,據說是保護胃黏膜。”
面對純粹的善意,很少有人會抗拒。
“……應該放我桌子上了,牛皮文件袋裝的,兩個。謝謝。”
趙崇點頭,給她取了過來:“是這兩個吧?我還有點事情,先去忙了,凳子你放門口,一會我過來拿。”
“诶……等下!”女同事叫住行動力一流,這就轉身走人的趙崇,又認真道了謝:“謝謝。”
趙崇搖搖頭:“不客氣。”
心裏卻下意識想,衛輕樂萬一在考研的考場上忍不住吐出來,怎麽辦?下次産檢的時候得問問醫生才行。
然而兩天以後的産檢,孕吐已經不是頭號叫人擔心的問題了。
醫生看完衛輕樂的基礎數據,皺着眉頭點評:“體重掉太快了,這才兩個月就掉了六斤,不吃東西不行,胎兒也偏小了兩天。”
兩人聽完都懵了一下:“偏小兩天……會怎麽樣?”
“也沒什麽大問題,稍微補一補就行,如果後期也還是偏小兩天,那調整預産期就行。”
說來說去,都是孕反嚴重,吃不下東西的鍋。
趙崇:“她孕期反應太大了……”
醫生聽完衛輕樂的情況,斟酌着對趙崇說:“考研這種個人決定我不管,如果她太忙,那你多抽點時間,想辦法讓她吃點東西。就這樣,沒別的事了,下一位病人!”
回去的路上,趙崇商量着和衛輕樂敲定了晚飯,衛輕樂順口問了句婚禮的情況和家裏商量的如何。
趙崇沉默了一秒,無論如何也沒法把母親說的那些話說出口,只說“還在商量”。
第二天中午在公司裏吃午飯時,王羅新拿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碗邊:“你咋回事?這兩天怎麽老發呆?”
趙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面前的飯菜還一口沒動,而那邊王羅新已經吃了一半了。
“你剛剛說什麽?”趙崇問。
“我說——我想問問你一般都給你女朋友送什麽生日禮物?我之前談了個女朋友,最近剛穩定嘛……她生日快到了。”
趙崇經驗豐富,沒多大會兒就幫王羅新解決了這個問題。
要是自己的問題也是這麽簡單的問題就好了。沒人可商量的趙崇忍不住吐露了自己最糾結的事情。
王羅新聽完,先是打趣:“你下手挺快啊,這就讓人懷孕把人綁定了?”
趙崇一瞬間夢回第一個游戲世界,跟自己說“一個潛力股就這麽被你揣兜裏了”的王羅新。兩個世界的王羅新如此統一真實,以至于趙崇有種第一個世界應該也是真實世界,而不是游戲世界的荒誕感。
那個“游戲”,真的只是游戲嗎?
趙崇食不知味地塞了自己一口青菜:“你別跟我開玩笑了,我沒這個心情。”
王羅新聽的嘆口氣:“你這個事情說起來挺難搞的,你家是你媽管錢吧?不說服你媽沒用的。我建議你跟你媽好好搞搞這個事情,不然你這婚姻生活還沒正式開始,就先把老婆一家全得罪了。”
趙崇心裏也知道,的确就是王羅新說的這個道理。
可他也才知道,自己親媽對待兒媳婦居然是這麽個邏輯思路。
趙崇就此和趙母磨上了,軟硬皆施百般說服,一耗就又過去了一個星期,距離衛輕樂考研的日子更近了。
衛輕樂還有考研打發多餘心力,衛父衛母卻一天比一天急:“趙崇家裏怎麽說?還沒商量好嗎?”
這兩天衛輕樂雖然沒有聽見趙崇跟家裏怎麽說的,但看對方避談這件事的樣子,也明白似乎不順利。
她含糊回答:“在商量。”
衛父脾氣溫和,衛母獨自扛起一家店,卻是脾氣火爆、果斷的多,當下就直白指出:“這個商量的時間是不是太久了?你考研就剩下二十來天,提前通知人、選婚紗、選地址、溝通流程,這些都要時間,一天都耗不起。他家裏是不是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提出來啊?”
衛輕樂放下筆,用指關節按揉着酸疼的眼眶骨:“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對在海城還要辦一場有想法吧。”她忍不住對着母親抱怨:“當時彩禮不就縮水了,估計心疼錢。”
衛父衛母也很是無語:“……彩禮我們又不是扣下了,我們也照收的數目給你們貼了一筆……不說這個了。實在不行,海城不辦就不辦,先把證領了。回頭孩子生下來再兩邊辦吧。”
“這怎麽行?”衛輕樂難以接受。
兩邊都是小縣城,婚禮能辦成什麽樣,她心裏是有數的。
說到底,她還是有穿上漂亮的婚紗、辦一場溫馨浪漫婚禮的期待的。
衛父衛母也很無奈:“那你說怎麽辦?你孩子都懷了。”
衛輕樂的腦袋被這句話刺激的懵了一下:“懷了孩子怎麽了?我就不配辦一場婚禮嗎?我就貶值了?還是殘疾了?是學歷縮水了還是生了孩子以後工資會打折?”
“唉我們哪裏是這個意思?”衛父衛母怕刺激到懷孕的女兒,沒繼續說這個話題,趕緊岔開問了些日常起居的問題,得知胎兒偏小,夫妻兩人心疼的不行,直說飯店裏屯了兩只不錯的花膠,要給衛輕樂寄過來煮湯吃補一補。
上一個話題就此被帶過,疙瘩卻留下了。
挂了電話以後,衛輕樂望着陽臺上的陽光發呆,怎麽都看不進去書了。
剛剛她雖然順着父母意思轉移了話題,但那些話後勁太強,恍惚間她覺得,好像自己懷個孕,就把自己的學歷、所有人生意義、所有經歷,都貶值了一樣。
自己的父母都這樣想,那趙崇的父母呢?
他這些天一直不跟自己正面講婚禮商量的結果,是不是因為他家裏也有“孩子都懷了”的這種想法?
衛輕樂想不通,于是晚上趙崇下班,她便直接問了。
既然被猜到,趙崇也就沒法逃避遮掩,沉默着點點頭。
“我想不通。”衛輕樂臉蛋上透着這些天的辛苦和蒼白,“懷孕前人人都說生小孩好,但沒人告訴我,一懷孕,我就成了‘貶值貨’。”
趙崇一言不發地替她拆着外賣包裝袋,又給她倒了杯溫水。
他不說話,不是因為不贊成,而是因為他也想不通。
甚至于,他清楚這種想不通,是因為有前面幾個世界的體驗才能換位思考來的,所以心裏還有些隐秘的、無法啓齒的複雜感——雖然被拽入游戲世界是意外,但如果衛輕樂沒拉他進去,他如今興許也和母親、王羅新一樣的看法,覺得反正對方都懷孕被自己綁定了。
“我想了一下午。”衛輕樂也沒想等趙崇給自己回答,“想起很多我看過的書,我下午把它們又翻了一遍,然後我想通了。這和文明程度沒有關系,就是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的剝削。”
趙崇默默聽着,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衛輕樂的思路。
衛輕樂看着他,沒要求他開口給态度,卻從他的表情裏明白了:“你不理解,也沒聽懂我的意思。”
趙崇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過沒關系,我知道哪個游戲世界能讓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你還敢去嗎?”
這問法有些挑釁,倘若這是去過游戲世界之前的趙崇,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但如今,想起前幾個過分逼真的世界,趙崇猶豫了足足一分鐘,才輕輕點了個頭。
衛輕樂微微笑了笑,吃完飯和趙崇并肩躺在床上,挑選了一個世界,【開始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