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在玲安家借住的這幾天,小舟經常夢到她。
玲安白天上班去了,小舟一個人無事可做,誰也不想聯系,誰也不想解釋,手機裏的未接來電已經數不清,為了清淨幹脆直接關機,蒙頭睡覺。
白天睡,晚上也睡。睡醒了就繼續睡。睡足了精力好接着睡。
有時候做夢醒來,肚子空空的,喉嚨也幹,眼睛像是睜不開似的,只剩下一條縫去看世界,半醒半昏的神識中,依稀看見日光正從窗玻璃上爬過。
那樣子,像極了一只鬼影。
總做噩夢。從一個噩夢裏逃出來,又堕入另一個噩夢中,情節多荒誕,一醒來就不再描繪得出,只剩下又害怕又心痛的感覺,緊緊抓撓着心髒。
小舟還夢到她大學時候的樣子,也許是因為那天聽蘇耶炫耀似的說了那一大通話。夢裏她穿着白襯衫牛仔褲,英氣又幹淨,小舟知道那是段河。她就是知道。
和段河也沒有聯系,關掉手機後就屏蔽掉了一切。小舟偶爾也會縮在被子裏想,段河會不會已經知道了她家的事。玲安會告訴她嗎?還是說蘇耶會故意晃到段河面前把那一晚謝家飯桌上的好戲說與她知呢?段河她,會如何認為如何決定呢?她會笑自己麽?笑自己的癡傻和狼狽。笑自己的太認真和玩不起。
其實一開始沒想走到這一步的,怎麽就不知不覺走到這一步呢?在她初見她的那個晚上,誰想到今天?如今的惡果,究竟是小舟蓄謀已久一手造成?還是說一着行錯玩火***呢?
可是她想,不管原因是什麽,不管一開始動機是怎樣,不過過程坦蕩還是崎岖,體面還是狼狽,都導向了一個結果。
她愛她。
她愛段河。
那麽,丈夫呢?
當年她對他的一切,如今她對他的所有,是愛情麽?如果沒有愛在支撐,怎麽走過這九年?又如果真有這份愛,為何現在又逐漸消失了呢?那麽會不會有一天,她對段河的愛,也這樣消失?還是說,無需辯駁或者維護,愛情本就是會自然消逝的東西。勉強自己去保持以前的愛,就如舍不得浪費而強迫自己吃下腐爛的水果。
是會肚子疼的。
小舟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撥通了丈夫的號碼,“泊帆,我們離婚吧。”
晚上八點,謝泊帆把車停在了玲安公寓的樓下。玲安送小舟下樓,和泊帆遙遙地對視一眼,然後點點頭,便轉身上了樓,将小舟交給了她的丈夫。
泊帆走過來,小舟并無行李,細小伶仃的一個,因此泊帆不知道如何安放雙手,顯得局促。
“在歐洲出差,趕回來的,讓你久等了。”他說,轉身走過去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等待着小舟。
然而小舟卻并沒有挪步,站在原地,“我不回去,我就是告訴你我要離婚,你叫律師起草離婚協議吧,我什麽都不要。”
“笛笛笙笙也不要?”泊帆苦澀地冷笑。
小舟抿了抿嘴,低下頭,那副神情,不像一個即将舍棄孩子的母親該有的糾結和痛苦,倒像是一個小女孩,為什麽發夾丢了這樣的小事,微微地苦惱着。
一瞬間泊帆覺得時光倒流,小舟又回到十□□歲的樣子。那兩個孩子,跟眼前這個少女,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我會去看她們,她們也可以來找我,我還是會努力做她們的媽媽。”小舟擡起頭,說。
“先上車再說。”泊帆微嘆,似乎是被她的神情她的語氣打敗了。
“不。”小舟明确地拒絕,聲音清亮,比孩子更孩子。
泊帆走了過來,低下目光看着小舟,如同審判,“輕舟,我們來打個賭,我帶你去找她,要是她接受了你,我就放你走,否則,你就跟我回去,以後我們誰都不再提這事。”
這實在出乎小舟的意料,從沒想到丈夫會做這樣的決定。小舟壓下心裏的震驚和隐隐莫名的害怕擔心,點了點頭。
泊帆開車,載小舟到了段河的小區。
“你要和我一起上去嗎?”車停在樓下,小舟問。
丈夫點點頭,看樣子一點也不像心情沉重,倒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這讓小舟感到氣惱,讓她覺得,這個男人在藐視她們對于彼此的意義。
小舟帶着幾分不悅,和丈夫一起上樓,到了段河的樓層,小舟按了門鈴。
“鑰匙我沒帶在身上。”當着男人的面,小舟故意這樣說,似乎是在報複他剛剛的輕蔑。
大概過了半分鐘,才有人來應門,一個男人,穿着條褲衩,裸着上身,滿臉煩躁地看着門外的小舟,“你誰啊?你找誰?”
小舟覺得又丢臉又生氣,不敢回頭去看丈夫此時的表情,“段河呢?叫她出來!”一副理所應當的興師問罪模樣。
“什麽段河?這裏沒有叫段河的。”男人看看小舟又看看小舟身後的泊帆,語氣多了幾分警惕和驅逐,“你們是誰?到底要幹嘛?”
這時,一個穿着睡衣的女人從房間裏出來了,看年齡她和男人差了很多,但卻走過來以一種情侶的昵态和男人站在一起,懶洋洋地說,“你是說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她搬走了,這房子賣給我了。”
“你怎麽知道以前的主人叫段河?”男人問女人。
“在中介那裏簽合同時看到的。”女人像是嫌棄男人的愚拙似的,幾分不耐煩地回答了男人,又轉過頭來看着小舟,說,“她好像急着要走,連簽合同這種事都是交給中介的。哎,你朋友不會攤上什麽事了吧?”
小舟一下子就站不穩了,泊帆從後面及時扶住了她,小舟甩開了丈夫,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撲過去緊緊抓住那個女人的說,哭喊着問她,“她去哪兒了!她去哪兒了!”
女人粗暴地甩開小舟,男人沖過來橫在女人面前推了小舟一把把女人護在身後,小舟倒在地上,丈夫在她身邊冷漠地站着,女人揉着自己的手語氣嫌惡地對小舟說,“我怎麽知道?你問我有個屁用啊!”
男人憤怒地關上了門,朝着門外罵了句瘋婆娘。
小舟跪在地上,抓住丈夫的西裝外套摸索着,“把你手機給我!把你手機給我!”
男人目光複雜地看着地上狼狽失态的妻子,從衣袋裏摸出手機遞給了她。小舟像獲得救命藥似的搶過來,哆哆嗦嗦地撥下了那個號碼,一遍一遍撥過去,終于哭出聲來,“為什麽變成空號了!為什麽變成空號了!”她情緒激動地拍打地面,聳着肩大哭不止,鼻涕和眼淚一起弄花了臉。
泊帆實在看不過去,把小舟從地上拉了起來,小舟抓住他的手,仰望着乞求他,“帶我去她公司!我知道她公司在哪兒!求求你了!求求你......”泊帆一把把小舟按進懷抱,小舟在他的懷裏,像一片葉子似的朝下墜,似乎是怎麽抱都抱不住。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盛夏,很快就結束了。
送兩個女兒去上學以後,小舟便成天坐在家裏發呆。她常常坐在窗臺上,靠着牆,手放在百葉窗的開關上,往上按再往下按,于是臉上便一明一暗。單調的開關聲是生活的背景。
每晚九點的時候,小舟就會給玲安打電話,但得到的都是和前一天一模一樣的回答,“沒有,沒有回來,公司是副總在管。輕舟,你死心吧。”
但小舟不死心。因為只要一死心的話,她便徹底從她的生活裏逃走了。她需要這樣日複一日向玲安探尋她的消息,來日日記得她,來時刻提醒自己,你有一個愛的人,不要忘了。
她為什麽就走了呢?走得就像沒來過一樣。小舟替她想了很多理由,但總是用後一個理由推翻前一個理由,想來想去又回到了第一個理由,但不論是怎樣的理由,都不包含她不愛小舟了這一條。
似乎是在她離開以後,小舟反而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來自她的無比濃烈的愛。小舟現在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這麽一個人存在着,就又是悲傷又是喜悅地想要看着遠方微笑。
日子漸漸地也就平靜下來了,和丈夫吵過幾次後大家就休戰了。和丈夫吵主要是因為丈夫把那條絲巾和她家的備用鑰匙都給扔了。但後來小舟就寬慰自己,只要她自己還記得就好。
而且,她的那些擁抱,她的那些親吻,那些她在小舟耳畔的溫熱氣息,是怎麽也扔不掉的。
小舟無比慶幸,自己和這樣一個人,那樣親密過。
不過,坦誠一點,那個人吶,在小舟這裏,比起作為她自己,更是作為小舟的愛人而存在着的。
我沒那麽偉大,我所有想法都是自私的。
小舟想。
北市到了秋天,一場雨接一場雨地飄下來,天空時常陰郁。
通過玲安,小舟得知不久在北市有一個當年她們高中班的同學聚會。
“都是在北市打拼的,大家聯絡聯絡以後也好互相幫襯。輕舟,你也來,不然一天到晚待在家裏該發黴了。”玲安說。
小舟便去了。果然如玲安所言,那些獨身一人至今未婚在北市打拼的女同學,好多都羨慕小舟。也有那種落戶北市的,但自家老公和小舟丈夫相差甚遠的,眼神語氣裏都是對小舟的妒恨,時不時拿話刺小舟。
小舟笑着一一接過。
同學聚會結束,天空飄起了雨,小舟冒着雨往地鐵站走,玲安開車在小舟身邊停下,降下車窗,對小舟說,“一個人跑那麽快幹嗎,上來,我送你回去。”
“我坐地鐵回去。”
“地鐵站到你家還有一兩公裏,你走回去該感冒了,我送你。”玲安正說着,忽然變了眼神和表情,朝小舟一笑,“看來不用我送了,喏。”
小舟順着玲安眼神的方向回頭,泊帆正撐着傘立在雨中。
小舟和玲安說了再見,走向丈夫。
泊帆為小舟拉開車門,收起傘,坐上去發動了車子,朝家歸去。
細雨落在玻璃上,像極了一行一行的淚。霓虹酒醉,開始呓語,斑馬線處一個一個暈暈乎乎的紅黃綠,車子走走停停。
“熱鬧嗎?”
“熱鬧。”
“來的人多嗎?”
“挺多的。”
“都談些什麽?”
“什麽都談。”
“這個月二十六是我媽的生日。”
“嗯,我準備禮物。”
“輕舟,我媽的生日早就過了。”
一連串不經思考的回答,到這裏就截止了。小舟微張着嘴,沉默無話。
“輕舟,其實你從沒愛過我。”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丈夫終于語氣平靜地開口,“你當初只是被我感動到了,所以過來安慰安慰我,結果我一把抱住你,你再也離不開。再也無法離開,你怕對不起我。”
小舟把頭轉過去,看着窗外。
“但是愛情這個東西,最不該有的,就是先後順序。”
“你的愛,說到底也是我用我的愛,換來的。”
“這輩子我怎麽就遇到你。”他似乎是笑了。小舟轉頭想驗證自己這一想法,正好撞上丈夫的目光,他朝她一笑,然後說,“我們離婚吧,輕舟。”
冬天之前,小舟搬離了北市。收容她整整九年的家,在身後合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