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南方小城的春天,溫暖綿長。小舟做一份足以使自己過得不錯的工作,認真上班,認真下班,周末時候一個人聽音樂會或泡圖書館。

女兒們在放假時候會過來這邊,最開始來的只有笙笙,是泊帆陪着坐高鐵來的,三小時的路程,也不算久。笙笙每次回去,小舟都會叫她帶一份一模一樣的禮物給笛笛,後來,寒假的時候,兩個女兒一起在小舟這裏待了半個月之久。

小舟上班的時候,女兒們就在家寫作業,自己看電視玩游戲,等到小舟下班的時候,她們已經在公司門外等候了。回家步行半個小時,沿途會買上應季的柚子,回到家切開清香滿溢,一瓣一瓣地掰開,坐在沙發上一邊吃一邊烤火。

寒假分別的前一晚,小舟帶着兩個女兒睡一張床,大女兒已然入睡,鼻息安然,小女兒忽然睜開眼睛盯着小舟看,小舟輕輕拍着她。

“媽媽,你為什麽不回來?”

“嗯?”

“媽媽對我們也好,爸爸對我們也好,可是為什麽就是不能同時對我們好?媽媽要是回到爸爸身邊,就可以同時對我和姐姐好了。”

小舟撫摸着女兒的腦袋,說,“因為......媽媽終于找到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所愛,就不可以再自欺欺人。”

笙笙凝視了小舟一會兒,然後輕聲說,“媽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小舟也壓低聲音配合。

“去年你從家裏跑出去的那一次,爸爸帶我和姐姐,去找了那個假的玲安阿姨,爸爸和她說了好長的話,一些我聽得懂,一些我聽得懂,一些我聽不懂。等到我們走了,我回頭去看那個阿姨,她哭得好傷心。”

“什麽假的玲安阿姨?”小舟聽得雲裏霧裏。

“就是爸爸那天帶我和姐姐去見的那個阿姨,一個很漂亮的短頭發阿姨,是和媽媽不一樣的漂亮,感覺......感覺很厲害,我問姐姐她是誰,姐姐說,她是假的玲安阿姨,說媽媽每次對我們說去見玲安阿姨,不是去見真的玲安阿姨,而是去見這個假的玲安阿姨。”

小舟把湧上來的情緒像咽一顆糖似的吞回肚裏。

“她還給媽媽寫了一封信,就我們和她見面不久後她寄來的,不過姐姐把那封信撕了,我只看了一下子。”

“那你還記得信裏都說了些什麽嗎?”

笙笙搖了搖頭。

小舟輕輕地拍了拍女兒,微笑,“睡吧。”

女兒們下一次再來,已經是南方的春天,小舟經常帶着她們去踏青。一次笛笛在下臺階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小舟把她背了回去。

十歲的孩子,已經不輕了,爬上樓小舟出了一身的汗,把笛笛在沙發上放下,來不及休息,小舟就去找紅花油。蹲在地上給笛笛抹藥,笛笛忽然說,“你真是個不合格的媽媽。”

小舟動作一滞,笑了笑,繼續抹藥。

“但卻可以說得上是個善良的人。”笙笙繼續說。

“你怎麽就做我的媽媽了呢?”

“如果你只是個一般人,我一定還很喜歡你。”

笙笙坐在一邊吃棉花糖,完全聽不懂姐姐在說什麽。忽然笛笛對她說,“笙笙,去房間裏把我書包拿來。”

笙笙小跑着給姐姐拿來了書包,笛笛從書包裏摸出一個信封,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小舟,“我是撕了,但沒扔,拼一下還能看,你自己看吧。”她把頭扭了過去。

晚上,女兒們都睡了,小舟一個人來到客廳,打開了那封信。

信被撕得很碎了,又被膠帶從背面粘了起來,還可以辨認。

“輕舟,我好久沒給人寫過信了。

我知道你現在在玲安家裏,我打你電話,你卻關機了。想問玲安你是否安好,卻又害怕。

玲安該同你丈夫一樣,認為是我害了你。

我見過你丈夫了,就在今天,他帶着你兩個女兒來找我。他這樣做,在愛情裏是一種卑鄙,但在道義上,我輸他太多。

我厭惡他,他說的話句句在理。

可在理的話不一定對。

我本來是想這麽反駁他反駁所有人的,可我突然發現,我做不到了,我再不是年少輕狂的那個自己,敢想敢做。蘇耶,你知道的,我和你說過,也許你已經從玲安那裏聽說了我和她的一些事,從前我愛她的時候,愛得無所畏懼坦蕩分明。後來她結婚了,我半死不活好久,還是離不開她。段沁說我寒碜又惡心,她說對了。

被背叛,被放棄,于是心有餘悸,彷徨,焦慮,掙紮,痛苦,遇見你之前的那些日子裏,我過得很難。

我該誠實地告訴你,其實一開始,我并沒有想過這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似乎是喜歡上我了,我也就故意做出那副樣子,來看似規矩地挑逗你。我看人很準,可這一次,沒看準自己。

現在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莫名其妙的兩個人沉默的對峙,又是想笑又是心痛。你的一切,我都記得。

人不可自知,遇到你之後我明白了這個。當有了你過後,世界在我眼裏都變了個樣子。哪怕直到今天,面對如此糟糕的結局,我還是那麽歡喜,歡喜遇到你,和你發生的一切,和你未發生的一切,都歡喜。

我發現我似乎是寫不出什麽,一個承諾也不是,一個保證也不是,可要真的是告別,是決裂,對你說忘了我吧,我做不到。

我也沒辦法說,此後你回歸家庭,好好生活,祝你幸福。

我是個心眼頂小的人。

輕舟,輕舟,輕舟。

那就這樣吧,這封信我不會寄出,就這樣吧。

輕舟.”

信尾的最後一個标點,不是句號而只是一個黑點,似乎汲滿墨水的鋼筆在紙頁上一頓留下的痕跡。

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的是,這封信,真正寄出它的人,是那個負責安排段河公寓出售事宜的中介。中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了,段河走得利落,幾乎是什麽都沒帶走,留下話說讓中介随意處理。女人便能占便宜的占便宜,能搬家裏的搬家裏,反正騰房嘛,給誰不是給?

然後,中介的女人在抽屜的深處發現了這封信。一封安靜躺着的,已經寫好地址的信。

“也許呢......”在去郵局的路上,女人這樣想。

五月,暮春了。

早起小舟對着日歷發了一會兒呆,吃過簡單的早餐後上班去了。

一如往常做完一天的工作,下午快下班時,主管忽然捧着鮮花走進來,說有事宣布。

“今天,是小舟的生日!小舟加入我們不久,但工作很投入,領導很滿意,同事很歡喜啊。來,讓我們一起祝小舟生日快樂!”說着給小舟獻上鮮花,接着從下屬手裏接過禮盒遞過去,小舟連忙鞠躬感謝,同事們都圍過來祝她生日快樂。

“別光嘴上說啊,張越,現在是你表現的好機會啊!”

“是啊,張越,你那點心思咱們部門誰不知道?趁這個機會說出來得了。”

“要今兒能成了,那真是喜上加喜啊!”

大家拿張越開涮,把他推到了小舟面前,八卦的女同事立即笑起來,“壽星,你先講兩句,咱們越哥害羞。”

小舟費力想擠出人群,女同事偏偏攔着不讓,說這就想跑沒那麽容易,小舟伸着手去夠桌上的手機,“電話,我電話響了。”

同事這才放她離開。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陌生的地址。

小舟離開辦公室,走過長長的走廊,身後同事們的起哄聲談笑聲越來越遠。似乎一些在說分蛋糕,一些又阻止說壽星都沒回來分什麽蛋糕,一些還在打趣張越。

春日的夕陽,缱绻地停留在對面大樓的樓頂上,把小舟走過的這一條走廊上的玻璃,都照得發亮。

電話鈴聲一直在響,如同一浪又一浪的潮水。

最終,它停了下來。

小舟把手機貼在耳畔,對着那個無限安靜無限柔軟的落日,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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