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吳雨行在細雨中跪了很久,全身濕透,細雨凝聚成一粒水珠,從他的鼻梁上滑落。他向來一絲不茍,現在他的頭發卻有一些淩亂,他還是站得如往常一樣筆挺,但是他的衣服全部貼在他的身上,看起來有一些狼狽。

寧乘風心裏也并不确定,眼前的吳雨行實在太過逼真,他很難相信他只是一個幻影,猶疑道:“你是幻夢的第三個法陣陣眼。”

說完這一句,寧乘風開始确定起來,現在離他來到幻夢林不過六個時辰,可吳雨行卻說他在鳴和殿前跪了九天九夜。

“吳雨行絕不可能為了我放棄修道,”寧乘風看起來沉着冷靜,而自華劍卻在不停地抖動,“但你卻說要陪我負荊請罪,甘願淪為凡人。”

吳雨行臉上的失望已經被冷峻取代,他幻化出禦龍劍,沉聲道:“你不認罪?”

寧乘風知道,這個時候他應該果斷地出手,打破陣眼,從這個陣法中出去。或許因為眼前的吳雨行是如此真實,他竟然遏制不住想要多聊幾句的欲望。

寧乘風冷冷道:“敢問我何罪之有?”

吳雨行手中的禦龍劍發出清脆激烈的長鳴,他柔聲勸道:“負荊請罪或許還能從輕處罰,拒不認錯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

他輕聲道:“但我終究還是希望你能活着,你還是認錯吧。”

寧乘風明知眼前的人是幻影,但聽到他這樣說,心裏仍然揪起,立刻咬牙後退,飛出□□丈距離。

吳雨行沒有追上去,他單膝跪地,一把将禦龍劍插入鳴和廣場上的青石磚中,朗聲吟唱道:“道生天地,天地尊道,貴德盡生。流變氣候,日月明朗,星辰合度,風雨施散……”

剎那間,整個鳴和殿為之震動,雨停,天上灑下甘露,香泉流溢。

吳雨行周圍傳來一陣強大的氣壓,讓人不得靠近。他一個人的吟唱漸漸變成百人、千人、萬人的齊唱,山下升起紫霞,懸挂在西天。

寧乘風冷然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驚詫,這是吳雨行的“大道玉清”,除了他本人,沒有其他人能夠使出。

寧乘風随機搖頭否定,這一招的威力發揮了六七分,吳雨行本人施展這一招,恐怕整個鳴和殿都會夷為平地。

Advertisement

這個幻境不是一個簡單的陣法,其中一定蘊含了某個生靈的心境,這才能将寧乘風心中的吳雨行幻化得如此相像。

寧乘風身邊的空氣不斷撕裂着他的神魂和體魄,盡管只有六七分威力,他卻感覺難以承受。如果要抵擋這一招,他就不得不将使出神魂,将劍道之力灌注于自華劍上。

吳雨行的吟唱中充滿了慈悲之義,仿佛能平息人世間的一切苦難:“惡龍攝毒,疠鬼匿形,地獄停悲,劍樹摧鋒,罪魂受生,積痾痊除,聾瞽聰明,殘跛攣躄,皆得複形……”

寧乘風原本為了能夠更好地感知陣法,将玉簪插入了太陽穴中,現在他只好取出玉簪,用盡全力将其飛入腳下的青石磚上。

玉簪放出靛青色的光芒,正好位于吳雨行劍招的坤位。

幻夢陣法少則五環,正好對應金、木、水、火、土,多則九九八十一環,變化多端。寧乘風才來到第三環,如果他在此時用盡神魂,後面生還的可能性就會銳減,因此他只能用機關或陣法來抵擋試探。

玉簪在吳雨行“大道玉清”的攻擊下,出現一絲裂隙。

寧乘風屏息凝神,收視返聽。

這個陣法一定有出口,陣眼是吳雨行的幻影,但他用了“大道玉清”,無法近身,到底要怎樣才能破解?

——呼吸聲。

施展陣法的人一定在,要找到那個人陣修的呼吸聲,陣修的心跳所在一定就是出口的位置。

寧乘風閉上眼睛,試圖在四面八方的吟唱中分辨出那微弱的心跳。

他睜開眼睛,右手緊緊握住自華劍,左手捏着一張空白的符紙,開始召喚與封印:“太華皓映,洞朗八門,五老告命,無幽不關,上禦九天,中制酆山,下領河海,十二水源,八威神咒,靈策玉文,召龍負水,收氣聚雲,束魔送鬼,掃蕩妖群,萬精摧落……”

空白的符紙飛上半空,逐漸變大,放出銀白色的光芒。符紙在空中抖動,召喚着屬于它的靈物,想要将其變成定符靈。

玉簪上的裂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玉簪快要支撐不住,即将破碎。

寧乘風從手上捋下一只白玉镯,将其甩出,套在玉簪上,玉簪漸漸愈合,放出的光芒更加耀眼。

寧乘風被劍招壓得喘不過氣,神魂一陣陣抽痛。他擡頭望着那一張空白的符紙,希望它能将布陣的陣修收服。

符紙的白光越來越刺眼,在達到頂點時熄滅。符紙抖動兩下,像是最後的掙紮,終于裂開,碎成雪花大小的碎片。

寧乘風嘆了一口氣,他聽到心跳聲位于吳雨行的正下方,也就是說,他要從這個陣法中出去,必須要打敗幻影。

可惜符紙沒能收服那個陣修,但這也在意料之中。

寧乘風伸手彈了一下自華劍,一朵肉眼難以察覺的白蓮悠悠地飛往吳雨行所在的地方,穿過急速旋轉的風暴,落在吳雨行的劍柄之上。

戰鬥不可避免,寧乘風心中一陣陣煩躁,即使知道吳雨行只是一個幻影,要殺害這樣一個幻影,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寧乘風心想:“我修的是無情道,最忌諱動情,雖然準備合籍,但我和他都是存着互惠互利的心思罷了。拔劍之時,怎麽能夠不忍心呢?”

他把自己心中的不忍壓下,雙手合十,将自華劍抵在額上:“虛心實體,強骨弱心。無!”

寧乘風修煉了體魄,但在吳雨行的劍招下顯然不夠用,他胸口的煩悶并沒有因此減少許多,只是聊勝于無。

寧乘風迎着風暴走向吳雨行,停在一丈遠的地方,直接揮劍劈去。

他心想:“我的劍招不用吟唱,它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可怕的。”

寧乘風學了許多招數,從符咒、陣法,到體魄、機關,囊括各個體系。這并非是他對自己的劍不自信,恰恰相反,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劍,正如他所言,他的劍是天底下最鋒利的,他的劍心是天底下最穩固的。

因為他是當世唯一修煉無情道的劍修,并且還活了下來,他身上背負的不止自己的前途,還有更多,更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責任。寧乘風揮出的第一劍極為普通,打在吳雨行身邊的罡風上就消失了,分毫沒有傷到吳雨行。

吳雨行見寧乘風出手,終于擡起頭,站立後将禦龍劍從青石磚上拔出。他臉上的失望變得淺淡,堅毅的面龐透露出一種毫不動搖的決心。

寧乘風心想,這個幻境太逼真了,好像他眼前的人就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那一個,是陪伴他千年時光的師兄。

他太了解吳雨行了。他的師兄一直是這樣一個人,認定了什麽事就絕不動搖,任憑他人如何勸阻,都一意孤行。

寧乘風心中又生出細微的不忍,他咬牙将影響他劍心和劍招的情緒壓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斷告誡自己:“我的心中只能有決絕,我的劍不容許猶豫。”

吳雨行用深邃的目光注視着寧乘風,他沒有繼續出招,而是長嘆了一口氣,糾結道:“我本應該殺了你,這是鳴和派的規矩,對待叛徒,我不應手下留情。”

“可是……”

“我的心好似還沒有我意料中那麽堅定,一想到要傷害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幾分力氣。我想……我對你還是有幾分真心的,我只是想帶你去負荊請罪。”

寧乘風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他害怕自己被幻影的話影響,立刻出聲呵斥:“廢話少說,放馬過來。”

吳雨行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痛苦起來,心中疑惑地想:“這樣的人,真的值得你去喜歡嗎?他只是一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而已……”

寧乘風很想反駁說,他并沒有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他是被人陷害的。但他知道,所有的争辯都毫無意義,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幻影,他如果争辯就中計了。他只好立刻揮劍出招,試圖用劍穩住自己的心。

吳雨行橫劍,輕松地接住了這一招,他沒有動手,好像在和自己的內心掙紮。他的臉色重新變得冷峻起來,下定決心道:“我确實無法對你下死手,但我一定要捉拿你,把你交給諸位師伯、師叔處置。”

寧乘風沒有再聽他的話,他默念了體修的“絕”,身形消失在空中。

吳雨行搖了搖頭,閉上雙眼,輕聲道:“沒有用的,你心裏應該也清楚,你不是我的對手。”

劍風從身後傳來,吳雨行仍然面對前方,沒有轉身。

他右手執劍,橫于身前,左手快速結印,吟唱道:“神既內寂不虧盈,善惡若空何處生。……”

這是“太上清心”。

四周頓時阒然無聲,山內靈物的鳴叫聲從寧乘風的耳邊消失,風聲、雨聲都被隔絕在神魂之外。

眼前的景象變得混沌模糊,鳴和殿飛速倒退,成千上萬的青石臺階消失在山腰轉角處。

空中粘膩的味道,濕潤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與寧乘風相關。

天地在一瞬間失去了顏色和聲音,失去了它原本應該有的樣子。

寧乘風心中陡然生出一絲寂寥——天地寬廣,萬物都與我無關,我同一粒塵埃、一株花草、一只沙鷗并無區別。

吳雨行吟唱完太上清心訣,硬生生抗下了寧乘風打在他後背上的劍招,皺眉道:“沒有用上神魂的力量,于我而言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

寧乘風安靜地站在原地,自華劍上飄出朵朵白蓮。

吳雨行仍舊閉着雙目,從前方傳來的心跳聲判斷寧乘風的位置。

白蓮比蚊子還要小,不一會兒,空中布滿白蓮。四周空無一物,這漫天的白蓮顯得分外突兀。

吳雨行嘆了一口氣,最後一次勸道:“你被我困在‘太上清心’境中,絕無逃離的可能。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不如認錯,自願随我去請罪吧。我……”

他停頓了一下,長嘆一聲道:“我還認你這個道侶……”

寧乘風沒有回答,空中的白蓮化成鋼刃,一刀刀割着吳雨行。

吳雨行的衣服濕漉漉,緊緊貼在他身上,一刀割下,衣服開了一道口子,鮮血也順着肌膚下流出。

寧乘風心中微微泛起一絲漣漪,卻立馬被他壓下。他不再等待,直接上前揮出一劍。

這一劍平淡至極,卻蘊含了無限的變化。

吳雨行的身上已經留下十幾道口子,但他渾然不在意,直到寧乘風揮出這一劍,他才倍感痛心。

吳雨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道:“你是真的想要殺我……”

寧乘風的神魂放出無與倫比的境界,讓人想要在他的劍下戰栗、跪拜,這是劍道的太上境。

吳雨行和寧乘風雖然同是劍修,但他們走的道路卻截然相反。

吳雨行是修道,感受天地運行的規律,使得自己的劍心時刻不違背“道”的旨意,從而将天地萬物之力灌輸到自己的劍上。

寧乘風是合道,他把自己變為“道”的一部分,掌控天地運行的規律,俯瞰芸芸衆生,他的劍是他自己的神魂。

“合道”意味着劍修必須領會無情道,齊萬物,一死生。在他們的眼裏,相處了千年、萬年的師友,與路邊地上剛長出的嫩草一樣,沒有誰更加親近。

這就是寧乘風的道,這就是寧乘風的劍,這也是他追求了九千多年的劍心。

太上無情,太上境中的所有人都是蝼蟻。

吳雨行額頭正中的朱砂顯現出來,他真的感到異常憤怒,不再手下留情,舉劍接招。

“我直到這一刻以前,都沒有對你完全絕望,我是真的相信,嚴師兄的死并非你有意為之……”

“可是你卻要殺我!我只想勸你自首,你卻想要殺我!”

吳雨行接着寧乘風的劍招,在太上境的壓迫下,他的神魂劇烈顫抖,他的聲音也斷斷續續:

“三千年前,嚴師兄為了救你堕入深淵,當時長明燈雖然沒有飛出龍吟山脈,卻也燃燒起來。他花了一千多年的時間才從深淵中走出。一千多年中,你有沒有為他擔憂過?還是說,你就是一心想要他死?”

寧乘風的太上境沒有徹底修煉完成,他在釋放自己神魂,為自己的力量感到沉醉的時候,也受着道法的反噬,神魂一陣陣抽痛。

吳雨行接住寧乘風不斷使出的劍招,五髒六腑都攪和在一起,嘴角不斷流出鮮血。

他痛苦地诘問道:

“那時候你在做什麽?你是不是在想法設法地結交我?因為沒有了嚴茂先,你修煉的境界止步不前,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個替代品。”

寧乘風的太上境有了一絲裂隙,但随即又變得嚴絲合縫。

吳雨行再也支撐不下去,禦龍劍中的應龍飛出,盤旋在兩人頭頂。

吳雨行痛苦萬分,說出他一直積攢在心中的話:“我竟然也被你迷惑了……你是真的心中只有修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