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對別人無情,對自己亦如是。寧乘風的太上境除了剛開始有一絲松動,後來都堅若磐石。
修道與合道的差別在一線之間,可這一線之差對于修道者來說卻是難以逾越的天塹。
吳雨行直到寧乘風用出太上境那一刻之前,都對他懷抱希望,可在此之後,他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他不全力以赴,等待他的就是神消道滅。
他和寧乘風這一戰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最壞的結果是同歸于盡。
吳雨行終于不再手下留情,幾十招內,他已經受了內傷,再下去恐怕他的神魂就會嚴重受損。
吳雨行和寧乘風不一樣,寧乘風的神魂受損恢複極快,而吳雨行恐怕就要費盡百年的時間調養,他的神魂容不得差錯。
寧乘風在出招前起手的一瞬,劍招極其簡單,但卻又精準到難以形容;在他出手之時,劍招變化萬千,虛實難辨;一招接近末尾,又給人返璞歸真的感覺,直達吳雨行的疏漏之處。
太上境,劍招的變化與守恒讓人眼花缭亂,而境界上的壓制更讓人心生畏懼。
吳雨行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穩住手中的劍,不讓它抖動。
寧乘風的自華劍是由他的神魂鍛造而成,吳雨行的劍是由上古神龍應龍的脊梁、靈體和神魂凝聚而成。
應龍飛出,它散發出來的神壓與太上境的境壓相抵消,吳雨行先前釋放的“太上清心”又重新襲來。
寧乘風在“太上清心”的影響下,心中湧起無限的孤寂之情,劍招中帶着一絲蒼涼。這是不屬于他的劍意。他本有的劍意冷冽中帶着無窮無盡的蔑視,高傲到讓人喘不過氣的,讓人不由心生跪拜之情。他的劍帶着最崇高、最原始的悸動與平息,是無情的極致,絕非蒼涼孤寂。
寧乘風在出手之時,就知道自己的劍意出現偏差,心中不斷默念清心訣。
吳雨行的劍穩且柔,與寧乘風恰恰相反,但他們都是劍修,因此有一點定然相同,他們的劍都蘊含着毀滅的力量。
不同的道意味着不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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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道意味毀滅,醫道意味潤澤,機關意味靈巧,符咒意味控制,陣法意味時空,策算意味預知,心境意味窺視,體魄意味隔絕。
盡管吳雨行的每一招都不是為了傷人,但裏面實實在在蘊藏着足以毀滅整個山山脈的力量。
吳雨行不再藏拙,他知道纏鬥越久,寧乘風神魂的反噬越重,他并不想傷害寧乘風,于是直接使出最強悍的那招,希望早早結束戰鬥。
這一招不必吟唱,甚至不必動手,吳雨行躲過寧乘風的招術後,立在原地。
他額頭上的朱砂開始化為片片落紅,寧乘風的劍招再也無法接近吳雨行,當擊打至花瓣上時,劍意化為烏有。
這一招叫“皈依”。
無論是剛開始的“大道玉清”,後來的“太上清心”,還是此刻的“皈依”,劍招中的毀滅之意都沒有直接散發出來,吳雨行到底有所顧慮。
吳雨行的聲音中充滿了慈悲:“你可知過?”
寧乘風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承認,他不是這個幻影的對手。幻影先前只發揮了六七成功力,是手下留情。
寧乘風收手,神魂反噬頓時湧上,他跪倒在地,不甘道:“何過之有?”
吳雨行的“皈依”讓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做過的錯事,寧乘風低頭,不甘地問道:“我平生是做過虧心事,但嚴茂先并非為我所害,在此事上,我何錯之有?”
寧乘風想起嚴茂先前教自己練劍,回想起他為了救自己堕入深淵千年,他的确虧欠這個師兄,也因此飽受心魔之苦;但嚴茂先之死是魔修從中作梗,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昧着良心承認是自己的過錯,更何況承認之後他必然要被廢除功法。
他一生都只求合道飛升,如何能夠忍受成為凡人,碌碌一生,如朝菌晦蟪蛄般短暫而亡。
寧乘風放棄了七情六欲,整日揮劍、入定。甚至為了修煉,他情願和自己并不深愛的吳雨行結為道侶,他怎麽能夠放棄?
寧乘風頹然跪地,不甘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能夠如此還原我心中的吳雨行?”
他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深刻地領悟了自己的弱小。
他從前見過最厲害的人不過是鳴和派的諸位峰主,可是幻夢林裏隐藏的人讓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吳雨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再次追問道:“你可知過?”
寧乘風用劍支撐,不至于狼狽地撲倒在地,他擡頭直勾勾地盯着吳雨行,恨恨道:“我何過之有?”
寧乘風想到黑蛟龍說的話,他身上到底有着什麽不為人知的東西呢?白袍魔修目的何在?
寧乘風眼中湧現出霧氣,咬牙切齒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只是想要修煉而已,為什麽要陷害我?我身敗名裂對你有什麽好處嗎?”
他不是在問吳雨行,他在質問幕後的主使者。
“今日是我和吳師兄的合籍大典。你們先是引導嚴師兄前來阻止我,又設計了我殺害他的場景,随後派楚高陽來擄走我,将我帶到幻夢林。”
寧乘風痛苦道:“現在,我面對的人是本應在六個時辰前合籍的師兄。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我和他就是人人豔羨的道侶,我們會一同進步,一同飛升。”
“破壞我的合籍,栽贓陷害于我,對你們究竟有什麽好處?”
吳雨行在聽到“人人豔羨的道侶”這一句時,心中泛起波瀾。事到如今,他仍然對寧乘風懷着不可言說的心思,就算用盡全力使出劍招,他的招術也沒有殺意。
他的衣服破爛不堪,他的身上傷痕密布,甚至他的神魂也輕微受損。寧乘風畢竟是鳴和派五秀之一,吳雨行與他交手,盡管制服了他,自己受的傷也并不輕。
看着冷若冰霜的師弟跪倒在他面前,吳雨行心中竟然泛起一絲快意。原來冰塊一般的人也會痛苦,會像他一樣去恨,那麽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去愛呢?
吳雨行在極端複雜的情緒之下,并沒有完全聽進寧乘風的話,他只是再一次重複了自己的話:“你可知過?”
他并不知道,這樣的重複毫無意義,他以為寧乘風在落敗之後,總會生出悔過之心。
寧乘風聞言大笑,不再回答。他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他以為自己哭了,一摸眼角,卻沒有濕潤。
他心想:“我當真這般無情……”
對別人無情,對自己亦如是。
吳雨行何曾見過寧乘風這般恣肆大笑,狠狠自嘲,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惜。這一絲憐惜轉瞬即逝,被失望取而代之。
寧乘風失意窘迫,卻始終不肯認錯。吳雨行見狀,也知道他的态度,不再重複,問道:“你難道真的願意當一個懦夫?”
寧乘風恨聲道:“我可以戰死,但我絕不能受辱。同樣,我可以認錯,但我不能蒙冤不白。我從來不是一個懦夫,我從不畏懼死亡!倘若我真的殺害了嚴師兄,我飲頸就戮絕無二話;倘若我有違師門規矩,我自當負荊請罪,任由師父處置。”
他的眼角泛紅,在清冷的臉上看起來莫名妖冶,大異平常端正冰寒的樣子。
吳雨行聽他這樣說,認定他在狡辯,可卻懷着一點渺茫的希望——希望寧乘風當真能像他說的那樣認罪,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一點,那就是他真的是無辜的。
寧乘風的白衣上還沾染着嚴茂先的血,血跡已經凝成暗黑。
他再也不是那個白衣勝雪、不近人情的鳴和五秀之一,他身上背負着嚴茂先的性命,背負着自己的清白,背負着更加沉重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身上的血跡就如同他的人生,九千年纖塵不染,忽然一朝之間天翻地覆,沾上了污穢。
吳雨行心中五味雜陳,既有難以名狀的私心,又有大義凜然的正直。
将近一萬年的光陰,他從未遇到過如此棘手的問題。他與嚴茂先自幼一同長大,互相切磋,在寧乘風入門之前,他們可以說是最好的朋友。他們都是純陽體質,當然與純陰體質的寧乘風一起練劍進展更快,兩人也漸漸疏遠。
吳雨行很難說清楚,當時看到寧乘風殺害嚴茂先,他是什麽滋味。
驚駭?
他心中掀起滔天大怒,在聽到鳴和鐘的鐘聲後,他難以置信。可是當他抱着嚴茂先的屍體走在臺階上時,他接受了嚴茂先已經身亡的事實,甚至開始為寧乘風辯解。
死者長已矣,他挂念的終究是生者。
吳雨行懷着對自己的唾棄,懷着對嚴茂先的內疚,深深地凝視着跪在他眼前的那個人,心想:“如果我放你走呢?”
他随即否認這個荒謬的想法,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劍心。
他的劍心是淑平,是雅正,是憐憫和慈悲。這種想法顯然玷污了他的劍心,是他從前絕不可能考慮的。
吳雨行神情掙紮,末了開口道:“見了師伯師叔,萬望你知錯,不要徒然争辯,争取從輕發落,我……我會陪你一同受罪,你不必擔心害怕,凡人有個好處,可以輪回轉世,這與修道者不同。我們下輩子還會重逢……”
寧乘風盯着他,啞聲道:“沒有下輩子,我只争此世。”
寧乘風臉色蒼白,因神魂受損,看起來有一股病态美。他平常看起來不容玷污,此刻的情态竟像是在勾引人去□□他。
吳雨行的眼神愈發深邃,他左手的指甲陷入軟肉中,掌心不斷滲出鮮血。
那個離經叛道的想法又再次冒了出來:“帶他走吧,将他藏起來,誰都找不到,他就不必受苦……”
“可是,這樣的話,嚴師兄的死誰來負責呢?他是無辜的,不能讓寧乘風逍遙法外。”
吳雨行一直沉默,寧乘風只好開口問道:“你準備怎麽對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将我帶入幻夢林中,你到底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吳雨行也在诘問自己:“你到底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呢?”
他想要飛升嗎?沒有一個修道者不想飛升,吳雨行也不例外。不然三千年前,嚴茂先生死莫測,他也不會趁機和寧乘風修煉。
可他想要的僅僅只是飛升嗎?如果是這樣,他何必苦苦勸慰寧乘風認罪,何必執意與他合籍,何必忍受連坐。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吳雨行回答道:“我想要你認罪。”
寧乘風燦爛地笑了起來,天真道:“認罪,然後呢?伏誅身亡麽?有何不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吳雨行的心髒攫緊,不知道是為了寧乘風難得一見的笑容,還是為了他說的話。
他解釋道:“只要你态度端正,我相信以元師伯的能力,他一定可以保住你性命的。”
寧乘風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明白,留住性命對我而言并沒有什麽用,要我成為一個廢人還不如直接殺我了。”
“況且……”
“你太想當然了,你以為我認罪之後還能活命?韋師叔只收了一個徒弟,他将嚴師兄視若珍寶。你以為他會放過我?”
寧乘風渾身酸痛,他扶着自華劍,用力站了起來:“我知道,你親眼見到我一劍刺傷嚴師兄,我做再多的解釋都是白費力氣。”
“或許這就是目的吧,”自華劍開始放出白光,寧乘風緊緊握住劍柄,“幻化出一個逼真的吳雨行,讓他不斷地逼問我,将我打入絕望的境地,看着我在泥淖中掙紮呼號。”
劍柄下方系着一根銀絲,銀絲的另一端在吳雨行的禦龍劍的劍柄上。寧乘風最開始放出了一朵白蓮,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
“大道玉清”和“太上清心”開始消失,在鳴和殿上空盤旋的應龍神魂也鑽回禦龍劍中。
寧乘風收緊銀絲:“這個陣法太強大了,我承認自己不是對手,但我不會輕易認輸,我要作戰到最後一刻,直至戰死。”
吳雨行手中的禦龍劍發出激烈的長鳴,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靈力被束縛,無法通過禦龍劍施展出來。
吳雨行道:“冥頑不靈。”
“九千年,我從來沒有學會變通,”寧乘風道,“我就是這般冥頑不靈。我認定了無情道,明知它已經被周世群廢除,卻還妄圖找尋一絲空隙來修煉。我是純陰體質,更加适合符咒和陣法,可我偏偏要修劍。我沒有殺害嚴茂先,我也絕不會認錯。”
“我從來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我便是這般冥頑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