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陳野芹剛邁出一步,又僵硬着停下。
“來不及了……”宋默絕望道。
陳野芹來不及考慮,直接從懷中掏出自己珍藏萬年的底牌,那是一張印有唐越霖的紙牌。紙牌飄旋而上,燃燒着放出熾熱的光芒。悍然的力量磅礴洶湧,令人難以喘息的威壓從中釋放。
囚天陣與合道的劍意相擊,已然支撐不了片刻。少焉,多情纏綿的劍意消退,凜冽崇高的境界穿透碎裂的囚天陣。
陳野芹等人匍匐在地,幾欲嘔血,身體不受控地抖動起來。那劍意太過霸道,在圓滿的太上境威壓下,她們感覺自己如同蝼蟻一般微不足道、死不足惜。在此等境界下,會讓人不由懷疑自己的價值——蝼蟻為何而在,碌碌終生,有何意義?
“無情道成……”
一聲喟嘆。
陳野芹心中悲恸,三萬年前她曾聽過這個聲音,并且趁人不注意,将其印在紙牌上。她的紙牌可以複制,短暫地借用他人能力。不到萬不得已,她是絕對不會動用底牌,召來唐越霖這個噩夢的。
她從一開始就對寧乘風隐瞞了事實。一般人察覺不到自己的能力被複制借用,但唐越霖這種已然成仙的大魔,怎麽可能不知?一旦動用紙牌,他必然會出現。
說到底,別人的生死又與自己何幹?她能容忍莫名出現在靜影沉璧的兩人就足夠大方了。
陳野芹恨意不可遏制地湧上心頭。再說了,就算見到唐越霖,他就會救助一個靈修嗎?怎麽可能,三萬年前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任由善良溫順的人死去;三萬年後,他就會改變自己的本性嗎?
誰該死?
那個該死的人究竟是誰?
沒有人能夠回答陳野芹,唐越霖不會回答,從前不會,此刻更加不會。
時隔三萬年,唐越霖再次祭出自己的本命劍。合道成仙,那經過法則打磨,由萬千活人的白骨、鮮血淬煉而成的臻化境,非圓滿的太上境可比拟。融合了道則的劍意輕巧而柔緩,一如唐越霖其人。
Advertisement
想要破開層層規則束縛,與天道融合的劍意,被硬生生壓了回去。
沖天的火光中,寧乘風抱着吳雨行走了出來。
寧乘風走得很慢、很穩,到了這個時候,他一點都不着急了,或者說,急也于事無補了。
此刻天地間寧靜得近乎詭異。
每個人的耳中都充滿了一種聲音——煙火炸裂的細微響動。
吳雨行死了。
如果寧乘風此刻身處山,那他就會聽見鳴和鐘的浩蕩渺遠的聲響,看到屬于吳雨行那一盞幽藍的鳴和燈飛出龍吟山脈,可惜他再也不能夠了。
寧乘風無情道圓滿,但因為合道的通道被周世群關閉,無法飛升。
都說靈修無情道,魔修多情道,寧乘風發現,也不盡然。他明明是個徹頭徹尾的魔修,卻兩道兼修,最後無情道竟然先于多情道圓滿。
不知是否靈魔兩修之故,即使境界圓滿,他仍然能夠感受到十足的愛恨。
寧乘風沒有擡頭,他滿含深情地注視着懷中的人,輕聲問道:“你就是魔尊唐越霖嗎?”
唐越霖懸立在半空,居高臨下,宛然道:“不必如此客套,我亦曾是鳴和弟子,你稱我曾師叔祖即可。”
寧乘風沒有哭,但絕對笑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部分。聽到唐越霖語帶笑意,他冰寒的臉上出現一絲疑惑。
“你是我的曾師叔祖?”
“不假。”
寧乘風微微蹙眉,問道:“那你也是吳雨行的曾師叔祖?”
“的确。”
“那你怎麽笑得出來?”
寧乘風終于仰頭。上空那一輪人造的太陽被滾滾濃煙遮蔽,唐越霖右手握着一把威嚴的長劍。
寧乘風眼中幹澀,眼尾卻泛起妖冶的一抹嫣紅。他純然不解道:“你為何而笑?”
唐越霖眼中笑意不減:“我笑你多情,笑吳雨行癡情。”
寧乘風其惑不解:“這有何可笑?”
“有何不可笑?”
寧乘風一字一句,恨意漸深,語氣愈發凄厲:“他與你師出同門,縱然如今道不同,可即使陌生人死在你眼前,你就能恣意發笑嗎?”
唐越霖滿意寧乘風的痛苦,便回道:“我笑我的,笑是我的事。”
寧乘風眼尾赤紅,宛若滴血,沉默良久,他終是問道:“你能救他嗎?”
“能。”
寧乘風腦中發懵,只覺得似乎“嗡”的一聲,好險才找回自己,立刻懇請道:“求你救他。”
唐越霖循循善誘:“誰救?”
寧乘風臉上的面具碎裂,将哭不哭的樣子,顫聲道:“你。”
“呵,”唐越霖輕笑出聲,搖了搖頭,“不是我,我知道救他的方法,但救他的不能是我。”
寧乘風眼中泛起水汽,茫然道:“是誰?”
“你!”
“我?”
“不假。”
“我怎麽救?”分明是我害死了他……
滾燙的淚珠砸落在地。
唐越霖見寧乘風入甕,就從空中而下,走到寧乘風面前,低頭仔細打量吳雨行。
寧乘風雙拳緊攥,指甲陷入掌心的軟.肉中,盯着唐越霖動作。
唐越霖惋惜道:“吳雨行,倒真是一個癡情種,我不久前見過他,沒想到這麽快就隕落了。”
寧乘風瞳孔放大,咬牙問:“你何時見過他?”
“大約幾個月前吧,”唐越霖回想道,“他當時因為你的生死,來求我,我一時可憐,就答應了他。不過天道輪回,有生必有死,他此刻之死,不可不謂是報應循環。”
寧乘風追根究底:“幾個月?”
唐越霖搖了搖頭,意味深長道:“說了你也不懂,你記不得的。”
寧乘風不打算在細枝末節上糾纏,直截了當道:“我要如何救他?”
“終于問到點子上了。”唐越霖收斂了笑意,一臉凝重,不怒自威。
寧乘風不卑不亢地直視唐越霖。
唐越霖:“想來你也清楚,吳雨行因何而亡?”
“我……”寧乘風艱難道。
吳雨行的情況和千年前的嚴茂先不同,如果單單只是一人進入深淵,就算入魔也少說要千年,但吳雨行壞就壞在他和寧乘風是“永結同心”的道侶。寧乘風因為吳雨行,保留了無情道的修煉途徑,而相應的,寧乘風修煉的多情道也會影響吳雨行。
寧乘風多情道自從徹底入魔後,修為進益一日千裏,而吳雨行的狀況便一.瀉.千裏。
唐越霖柔聲道:“禍福相依,你倒是因為他的死,無情道徹底修成了,可喜可賀。”
寧乘風一顆心幾欲碎裂,他本就是多情敏感的人,此前無情無欲不過是因為修煉了無情道。
他對吳雨行的感覺複雜,難以名狀。從若有似無的嫉妒,與因為嫉妒而故作無謂,強行開解;到吳雨行幫助自己修行,渡過太上境不穩的難關,又因為體質契合而相輔修行;最近幾個月的相處,他或許對吳雨行還有些愛意吧。
吳雨行和嚴茂先不同。
嚴茂先,是他一見傾心,随後不斷追逐的榜樣與愛人;而吳雨行是不斷陪伴他,無條件信任他,為他付出,甘願為了他生、為了他死的人。
“我沒有想要成仙成神……我情願不要……”
寧乘風心痛欲死,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他将吳雨行揉在懷中,埋首對方肩頸,淚水便落在了吳雨行尚溫的頸窩中。
他說:“我要他活過來。”
唐越霖面色沉沉,确實再也笑不出來,由此可見,他并非不分場合,随意玩笑之人。
“你要救他,”唐越霖垂眸,眼中看不出情緒,“要他活過來,你可知這是違逆天道的?”
“知。”
“那你還要救他?”
“救。”
唐越霖停頓一下,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好,我成全你,你随我來。”
寧乘風來不及哭,也來不及收淚,就眼尾一段煞紅,杏眼含雨,勉強支撐着自己,再度打橫抱起了吳雨行。
唐越霖緩緩地走着,走到一半,忽然回首,對匍匐在地的陳野芹道:“我記得你。”
陳野芹身子一抖,銜恨咬牙。
“你的道侶很癡情。”
陳野芹無聲嗚咽。
唐越霖久居上位,對着鳴和派之外的人,毫無恩慈,語氣威嚴,不容抗拒:“擡起頭來。”
陳野芹照做。
“你恨我。”唐越霖肯定道。
陳野芹無意隐瞞,厲聲哆嗦道:“你當初為何不肯救他?”
唐越霖淡淡道:“不能救。”
陳野芹忽然心灰意懶,對唐越霖不肯施救的恨意,全部轉化為對自己無能的嘲諷。同樣是人,同樣修魔,唐越霖就是天之驕子,萬人之上,而她與唐越霖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難以逾越。
如果她當初不那麽懶,在人間的時候沒有浪費天賦,是不是就不用在遷徙的時候來到深淵,她的道侶就不用随着她而來,因此魂歸深淵呢?
唐越霖很喜歡陳野芹這個人,難得多說了一句:“他無用。”
同樣抗拒入魔,嚴茂先有用,唐越霖權衡再三,還是罔顧天道,施以援手,這就是差別。
唐越霖的解釋顯然對陳野芹是另一種打擊,原本熄滅了恨意的陳野芹,再次燃起怒火,質問道:“什麽叫有用,什麽叫無用?原來一個人活着與否,不是來感受喜怒哀樂,不是為了活得有意思,而是為了活得有用!”
唐越霖心念一轉,淡然一笑。
陳野芹頂着強大的威壓,渾身戰栗,卻還是甘受內傷站了起來:“我們都是人,不是工具!”
唐越霖莞爾道:“不假。”
陳野芹嘴角流出鮮血,她不管不顧,随手一抹,接着問:“無用便該死嗎?”
唐越霖搖頭:“無用不該死,無用只是無用罷了。”
“什麽意思?”
唐越霖不再停留,邊走邊道:“有用也未必好,無用也未必差,說不上好歹,只是無用的難以自全,有用的求死不能。”
陳野芹難得遇到到唐越霖,此後說不定再也沒有機會。她還想問,不過一句話之間,唐越霖和寧乘風便不見了蹤影。
…
寧乘風眼也不眨,轉瞬之間,一跨步,眼前景物變幻。
“這是哪裏?”
唐越霖背着他回道:“中谷玄鏡。”說完,他右手一攤,掌心化出一面小巧玲珑的鏡子。他看了這面鏡子許久,輕聲道:“這面鏡子名為花雪,你懷中的那面名風月。風月寶鑒能看清自己,另一面能通曉自己的欲.念。”
寧乘風愧怍不已,果然如此。
他當初在鏡子正面看到的人,果然是自己的欲.念與愛恨,而反面看到了一把樸實無華的長劍,那就是他的本體嗎?
“我的靈體是滅秋劍嗎?”
唐越霖模棱兩可道:“或是,或不是。”
寧乘風知道唐越霖态度,就不糾纏,問道:“來這裏做什麽?救吳師兄,必須要來中谷玄鏡嗎?”
“那倒不是。”
寧乘風盯着唐越霖的後背,心中焦急萬分,語氣卻出奇鎮定:“我要救吳師兄。”
“不急,”唐越霖開啓中谷玄鏡,邁入其中,“在此之前,我想帶你去見一個老熟人。”
寧乘風神魂劇痛,仿佛快要裂開,抗拒不已。他猜到了唐越霖要帶他去見誰,必然是嚴茂先,可他根本沒有做好準備,确切說,他可能再也不願看到嚴茂先。一是愛恨難辨,二是快要壓倒自己的慚怍,所有不可言的情愫都促使他逃避。
寧乘風恍恍惚惚。他只知道人死不能複生,但唐越霖三萬年前飛升成仙,或許有辦法能夠救活吳雨行,因此不得不跟随。
“你和吳雨行是永結同心的道侶,你知道‘永結同心’這一個符咒是誰創作的嗎?”
“不知。”寧乘風渾渾噩噩,話語好像不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一樣。
唐越霖邊走邊道:“是箕尾峰第二任峰主,素琴。”
寧乘風神魂清醒一點,素琴其人,鳴和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個一頂一的奇女子。
“她是我的師娘,”唐越霖想到故人,感慨萬千,“師父生前沒有與她結為道侶,她在師父死後日夜思念,寫出了‘永結同心’。我與道侶結合時,用的就是‘永結同心’。”
“你……”寧乘風說了一個字,就住口不語。
唐越霖不緊不慢地開口:“我的道侶正是鳴和二祖之一,周世群。可惜我與他三萬年前徹底決裂,倒生生成了一對怨侶。可見,‘永結同心’不過外物,真讓人永結同心的不是一道符咒。”
寧乘風緊咬下唇,鮮血從唇齒中流出。他想到了嚴茂先,又想到吳雨行,一時間竟然難以分辨自己的情感。
“到了,”唐越霖停住,“這是小丘山,晏自華就在上面。小丘山原本密布茅筏,各式魔物野蠻生長,他來了之後就硬生生改種了魔竹,在山陰造了一棟竹樓……”
接下來的話,不消唐越霖多說。
寧乘風不言不語,只将吳雨行的屍體摟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