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境內外

夢境內外

這也許是個夢,也許不是。

伊薇特穿行在陰暗潮濕的走廊,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正要前往魔藥課的地下教室。

不。她或許已經在教室裏了。

她低下頭,發覺自己手上戴着一副防護用的龍皮手套。面前的案板上散落着許多人魚矢車菊的種子,每一顆都有眼珠那麽大。

種子外面覆蓋着一層人魚尾部分泌的黏液,亮晶晶、濕漉漉地沾滿了案板和器皿。她應該是正要将黏液和外殼包裹着的種子內芽取出來,可伊薇特無論如何都不想去觸碰到那層黏液。

即使隔着手套,那種濕滑、黏膩的觸感也總是令人反胃。

她忍着惡心剝了兩三個花種,就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腸胃好像被一只冰涼的手攥住,要将她的內髒都擠出來,連帶着身體和腦袋都疼得厲害。地下教室裏沒有一點光亮和暖意,陰冷而沉重的潮氣透過毛孔鑽進皮膚,使她抑制不住地打起冷戰。

再忍一下。

伊薇特撐着桌臺勉強站穩,默默地對自己說。

再忍一下,這節課就會結束了。

會結束嗎?

她在大腦深處隐隐傳來的灼燒般的痛楚中茫然地思考——真的會結束嗎?

不會結束的。雖然沒人告訴她,可她就是知道,只要這些矢車菊的花種沒有剝完,這節課就永遠不會結束。

她會永遠被困在這個潮濕、陰冷,而且惡心的黑暗之地,永遠忍受神經中那如刺如火一般的、令人發狂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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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寂寞。

……

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忍到忍不了為止,都要繼續忍耐。

沒什麽好怕的。這樣獨自煎熬着的時間,她已度過了四千餘個日夜。如果那時她能忍耐,未來就也一樣能忍耐。

再忍一秒。

就再多忍一秒——

“嘿,伊芙!”

有人叫着她的名字,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伊薇特停止了顫抖,遲鈍地擡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小天狼星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就在她的鄰桌,正低着頭研究魔藥課的課本。

周圍原本空蕩蕩、黑沉沉的,誰也不在。

因為她在剝花種,所以才認定這兒是魔藥課的教室,但實際上這裏沒有教授和學生,沒有講臺和牆壁,只是一片望不見邊緣的黑暗。

現在小天狼星毫無預兆地站到她身邊,伊薇特也不覺得突兀,好像他原本就該站在這兒,原本就該這樣自然而熟稔地跟她搭話。

除了那些惡心的花種、器皿和龍皮手套,小天狼星是她此刻唯一看得見的東西。

在如此深沉而充滿惡意的純粹黑暗之中,他身上好像蒙着一層朦胧的淡淡光暈,如同是一個過于美好的海市蜃樓,是她在極度痛苦中捏造出來的臆想。

但他轉過臉來朝她笑起來的時候,就一下子變得真切而具體了。

小天狼星看了看伊薇特,又看了看她碗裏僅有的幾個花種內芽。

“你還沒剝完啊?”他撇着嘴問。

伊薇特慢慢地搖搖頭,停頓了一會兒,又小聲說:“已經不重要了。”

如果他在這兒陪她,那麽,能不能從這個教室中走出去,好像也無所謂。

“你早說嘛!”小天狼星說。

他滿不在乎地褪下沾滿黏液的龍皮手套,伸手到自己的碗裏撈了一把,撈出一大捧剝完的人魚矢車菊花種內芽,也不問她要不要,就直接丢到了伊薇特面前的坩埚裏。

坩埚裏“砰”地一聲迸發出煙灰似的濃霧。

伊薇特拼命地咳嗽起來,感到眼眶中正有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

也許是被這陣沒有散去的灰色煙霧嗆到了,也許她只是因為意識到自己不用再獨自忍受那種揮之不去的痛苦,而感到了由衷的幸福和喜悅。

從坩埚中不斷溢出的濃霧沒有絲毫消散,反而愈加翻湧彌漫,最終将這片黑暗都整個吞沒了。

在即将被濃重灰霧全然包裹住的前一個瞬間,伊薇特聽到小天狼星的聲音,清楚地透過霧氣,傳到她的耳中。

“給。”他毫無所覺地笑着,接着剛才的話,語氣輕快地說,“分你一半。”

伊薇特猛地睜開眼睛。

淚水仍然不斷地從她的眼角滲出,鬓發也因此被染濕了。眼球酸澀,神經刺痛,腸胃也還是像打着結,涼得發疼。

也許是從夢裏帶出來的痛苦,也許是痛苦被她帶到了夢裏。她這會兒還迷迷糊糊的,也不大分得清。

伊薇特慢慢地眨了眨眼,感覺到自己的內髒正一點點冷下去。

真的醒來了嗎?或者還是在噩夢裏?

她明明醒來了,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她明明睜着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

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誰也不在這裏,連她自己也好像随時都會憑空消失,融化在眼前這一片看不到邊緣的深沉黑暗之中。

伊薇特的呼吸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

再忍一下。

再忍一下。

她的手緊緊地攥起來,指甲在掌心壓出深深的痕跡。她只能透過這種切實的痛感提醒自己,這副身體此時尚未消散。

握緊拳頭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左手無名指指根處正被什麽東西硌着。

冰涼的、堅硬的環狀金屬——她不用眼睛去看,就能知道,那是她的婚戒。

婚戒底下,在血肉和皮膚裏,還有另一個牢不可破誓言幻化而成的咒戒,正随着心跳,靜靜流轉。

在她意識到這枚咒戒存在的那個瞬間,原本惶惑不安的靈魂,就一下子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有一只真切的、溫暖的寬厚手掌,覆蓋到她冰涼的手背上。

源源不斷的暖意從相貼的皮膚處流遍四肢和軀體,迅速驅散了她內髒中的寒意和痛楚。

她聽到小天狼星低沉的沙啞聲音,用和剛才在夢裏同樣的語氣,自然而熟稔地叫她的名字。

“嘿,伊芙。”

伊薇特張了張嘴,卻感到喉嚨幹澀而酸痛,發不出聲音。所以她只是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勉強彎了一下嘴唇,對他露出一個蒼白的虛弱微笑。

小天狼星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用拇指輕輕地抹掉妻子臉頰上殘留的淚痕。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十個小時。

同樣在校醫室接受治療的哈利已經數次醒來又數次陷入沉睡,小天狼星除了偶爾去照看他,就是呆在伊芙身邊,等她清醒。

她昏迷的時候,他就一直坐在這兒,想了很多事。

他想到六年級的第一節高等魔咒課,拉文克勞的級長從容地越過所有人朝他走過來時那漂亮又高傲的冷淡模樣。

想到她面對變化成海浪、礁石和破碎掃帚的博格特時,明明怕得連舉着魔杖的手都在發抖,卻還是一步都沒有退讓。

想到1978年的新年淩晨,在無人所知的鐘塔,迎着鼓動不休的海風,他愛的女孩俯視着逐漸蘇醒的霍格沃茨,沐浴在柔和晨光中的側顏,比書中記載的任何神祇都聖潔而悲憫。

然後他想起拉文克勞河原往北通往懸崖的路口那棵足有百年的金鏈樹,想起樹下坎貝爾夫婦的大理石墓碑和那個來掃墓的糊塗老頭,想起伊芙在金鏈樹下牽住他的手,說,我們必須得阻止伏地魔。

他想到高地曠野上凜冽而自由的風。伊芙指着那座古老細窄的石橋,驕傲地宣稱蘇格蘭人永遠會為能夠擁有獨立的意志而抗争,而她只願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永不會允許任何人代替她做出選擇。

……

小天狼星腦海中不斷閃過的畫面,最後定格在極光二手書店上面的那個小閣樓。

就在三強争霸賽最後一個項目舉行的那個傍晚。在出發去城堡觀賽之前,伊芙眺望着遠處寧靜伫立的拉文克勞塔樓。豔烈的金紅霞光映進她的眼中,那雙永遠沉靜的藍灰色的眼瞳,從未顯得如此鮮活而富有生氣。

那時她說:“小天狼星,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現在他知道了。

知道了她要做什麽,也知道她将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小天狼星的喉嚨中發出一聲微不可查的哽咽。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心髒已經疼得麻木了,也不會再為伊芙的決定而感到憤怒和難過了。

可一看到那雙再也沒有了往日神采的暗淡眼瞳,他還是感覺從心髒到腦袋都疼得令人發狂,甚至要開始懷疑有人躲在暗處,正不斷地向他施用鑽心咒。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事想問,但後來想想,他發覺自己比誰都要清楚伊芙會做出怎樣的回答。

小天狼星握着妻子冰涼柔軟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她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素銀婚戒。

牢不可破的誓言在貼近的骨肉中流動運轉。在每一次血管鼓動時,他都能感覺到自己和伊芙緊緊相束的靈魂在共鳴、震蕩。

“所以——”

他在沉默了很久之後輕聲開口。因為喉間湧起酸澀,所以聲音有一瞬的停頓。

伊薇特擡起眼睛,憔悴的臉上浮現出疑惑的表情,靜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告訴我,伊芙。”她聽到小天狼星問,“你喜歡左眼還是右眼?”

伊薇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時還以為自己仍身在夢中那個陰冷黑暗的地下教室。

在那不斷蔓延的灰色煙霧中,小天狼星就是用這樣輕快而滿不在乎的語氣對她說,給,分你一半。

你不想剝的花種,我分你一半。

你作為代價而付出的眼睛,我也願意分你一半。

是啊,我知道,你不願聽從他人的說服,你只會去做想做的事。那麽此刻,我就請你自己選擇——

左眼還是右眼,你想要哪一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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