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督學

督學

“——我的确有想囑咐你的事。”伊薇特說。

“聽聽,聽聽。”小天狼星配合地做了個舉杯的動作,好像妻子正要在一場隆重的晚宴中致祝酒辭,又用手肘碰了碰哈利,悄聲說,“你最好拿筆把她要說的話記下來。”

伊薇特沒有理會他的打趣。哈利躊躇了一會兒,也打定主意應當無視教父這一次。

他随即聽到坎貝爾夫人開口說:“如果你想在O.W.Ls中取得好成績,最好從學期初就開始準備……別相信六、七年級學生的話。考試沒那麽難,即使前幾年學得不好,這個學期跟着教授的進度來複習,至少通過就沒問題。我聽說,今年給魔咒課出題的人是實驗咒語委員會的溫斯頓,她一向不太重視物質類的咒語,反而更加青睐意識類的咒語。至于變形術——魔法部今年重新修訂了針對阿尼馬格斯的管理條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考試中一定會有人體轉化和變形的內容。魔藥課和草藥課我不是很清楚,但魔法史……”

她像是怕再次被小天狼星的調侃打斷,又像是怕列車開動之前來不及把所有細節都交代清楚,所以說話時語速很快,但條理分明,吐字清晰,語調具有一種天然而質樸的優美風情。

哈利頭一次聽她一口氣說這麽多的話。

他直到這時才察覺到,坎貝爾夫人的口音中殘留着一些蘇格蘭的腔調。

平常她話少,語氣又總是沉靜而平淡,刻意控制之下,就令人很難察覺出北地的口音。但她語速一快起來,在句末吞音和轉音時,總是會有一兩個音節的洩露,使整個句子的韻律都格外奇異,極富野性,令人着迷。

哈利的注意力被這件事分走一半,就更記不清她都說了些什麽和考試有關的事。他這會兒真有些後悔了——他的确應該聽教父的話,拿紙筆把這些都記下來。

可惜他這會兒手裏什麽都沒有,只能像個傻子似的半張着嘴巴,呆呆地聽着坎貝爾夫人從魔咒課和變形術,一路講到算術占蔔、麻瓜研究,以及古代如尼文。

“……這些我在暑假期間和赫敏提起過。”伊薇特最後說。

她緩了口氣,停頓了一會兒,才接着說:“記不清的,可以去問她。你們都不确定的,首先應當去問教授,其次可以寫信來問我。”

哈利連忙心懷感激地點了點頭。

上車之前,他又把目光轉向小天狼星,想看看他還有沒有什麽要叮囑自己的事,結果發現教父壓根沒注意他,反倒在盯着自己的妻子傻笑,連眼睛都在放光,要是有條狗尾巴,肯定這會兒也搖得正起勁呢!

坎貝爾夫人似乎是對他的這種表現習以為常了,連眉梢都沒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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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卻實在沒忍住,朝教父翻了個白眼,才拖着行李箱,在悠長響亮的汽笛聲中登上了列車。

列車緩緩啓動時,哈利透過車窗看到,小天狼星正将一個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馬克杯塞到坎貝爾夫人手裏。

缭繞的白色霧氣不斷從杯口溢出,顯然馬克杯裏裝滿了熱騰騰的某種飲料,以緩解她因為多講了幾句話而幹啞的喉嚨、撫慰她因為在人多的地方呆了太久而略顯疲憊的精神。

感覺到哈利的注視,小天狼星就敏銳地擡起頭來。

他看向列車的車窗,準确地從人來人往的車廂中找到了教子的位置,笑着朝他揮手告別。

月臺上來送行的其他家長,大多在列車啓動時就紛紛幻影移形離開了,小天狼星卻一直目送着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徹底駛離月臺,才轉向站在身後幾步之遙、耐心等待着的妻子,攬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伊薇特正小口地啜飲着馬克杯裏的雲朵泡沫蜂蜜牛奶。

弗立維教授過去總喜歡為過于勞累的拉文克勞學生調制這種孩子氣的熱飲,以幫助他們從疲憊和消沉中恢複精神。伊薇特那時被這種溫熱甜膩的飲料撫慰過很多次,所以一直把這個習慣保留到現在。

小天狼星遞過來的杯子不會空,也不會冷卻,喝完半杯就會自動續滿,永遠冒着熱騰騰的霧氣,就像一個不會結束的美夢。

“我真希望能告訴你,”他就在這時用頗為遺憾的語氣說,“——告訴你說,孩子們回霍格沃茨之後,我們終于可以開始享受二人世界了。”

伊薇特沉默地低垂着眼睛,沒有出聲。

她的面容被紙杯中上升逸散的熱氣所掩蓋,讓人看不清楚神情,但小天狼星就是能感覺得到——透過相貼近的軀體、透過以牢不可破誓言相連的靈魂——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妻子的意志如往日般平靜、堅定,而且決意凜然,沒有絲毫動搖。

小天狼星轉過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石柱邊聊天的瘋眼漢穆迪、韋斯萊夫人和比爾。

他們是在等着自己和伊芙一起搭車回去。

他明明心裏清楚,卻不願朝那個方向多走一步,仿佛一旦離開這個寧靜祥和的站臺,他和伊芙就要邁入某個黑暗而殘酷的、卻無比真實的絕望世界中一般。

良久,小天狼星無聲地嘆了口氣:“……真可惜,一切都還沒結束。”

伊薇特聽懂了他的意思。

“是啊,一切都還沒結束。”她輕聲應道,“真正的戰争,從現在才要開始呢。”

“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小天狼星喃喃問。

伊薇特一怔。

——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似乎在她孤身一人苦苦鏖戰的那漫長的十二年中,最常問自己的,也是這句話。

在佩爾頓街那個空蕩蕩的小公寓裏,面對着父母兄長和戀人無處不在的幻影,一遍遍地責問自己為何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這種如影随形的愧疚,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在無數的天體和星軌之間尋找那最微小的可能性,總以為自己即将得到答案,卻又一次次被打落回絕望的原點。這種永不斷絕的痛苦,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呢?

沒有盡頭的。

在那四千多個日夜中,她早已學會不去期待、不去追尋那個虛無缥缈的“盡頭”了。

看不到盡頭,難道就連路也不走了嗎?

不是的。還是要走下去。

即使每次只能往前艱難地邁一小步,即使腳下踩着的是鮮血、是刀尖、是熊熊燃燒的荊棘叢,即使再怎麽看也看不見盡頭,前路也毫無光明和希望——

她畢竟還沒走到死路上。畢竟還是能向前走的。

所以直到活不下去為止,她都要好好活着。

她知道小天狼星也是一樣。否則兩個人各自在布滿刀尖血火的荊棘路上苦苦煎熬,誰也熬不過那總也看不到盡頭的十二年。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伊薇特輕聲說。

小天狼星聞聲低頭看她,她也看向小天狼星。

一只灰色眼睛撞上另一只灰色眼睛。眸光分明和過去截然不同了,卻仿佛還是和從前的每一次對視一樣,目光一旦相觸,就誰也不用多說些什麽,誰也不用去憐憫誰、安慰誰、遷就誰。

伊薇特對小天狼星微微一笑,神情坦然無懼,而又一往無前。

“我只知道,”她平靜地說,“現在,我該回去工作了。”

**********

将孩子們送上霍格沃茨特快列車的當天深夜,伊薇特在睡夢中被小天狼星搖醒了。

她自夢中驚醒,尚且有些茫然,但并不顯得驚慌失措。從床上坐起來時,随手将垂在肩頭的發辮攏到頸後,首先看了一眼時間。

壁櫥上的夜光沙漏顯示出,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兩點——在這種時間被突兀叫醒,讓人很難認為會有什麽好消息在等着自己。

小天狼星怕亮光晃疼她的眼睛,所以只點燃了牆角一盞昏黃的夜燈。

借着并不明亮的燭火,伊薇特看到小天狼星正将手臂伸進長袍衣袖。他匆忙之中穿戴得不算整齊得體,半長的黑發有點淩亂,眼罩也戴歪了,顯然也顧不上修剪胡茬,但已換下了睡衣,随時都能出門了。

小天狼星注意到她坐起身靠在床頭,就快步走過來,俯下身去親吻她的額頭。

“鄧布利多在豬頭酒吧召集了鳳凰社的緊急會議。”他語速很快地低聲說,“烏姆裏奇向霍格沃茨派遣了督學——誰都沒有事先得到消息,直到分院儀式上,那個人才帶着法律執行司的手令出現。”

“是誰?”伊薇特疲倦地按着眉心,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問。

“多洛霍夫。”小天狼星随口回答,又去書桌上翻找他的魔杖。

伊薇特仍靜靜地靠着床頭,眼睛卻危險地眯起來。

“……多洛霍夫?”她輕聲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

小天狼星察覺到她語氣中微妙的變化,就停下了尋找魔杖的動作,疾步走回來,在床邊坐下,握住了伊薇特在小腹前交疊着的雙手。

他一握上妻子的手,就知道她這會兒心情不好。

她的手很涼,不帶一絲暖意,仿佛是個摸得着的幽靈。深灰色的那只眼瞳中雖然映着躍動的昏黃燭火,可卻仍顯得冷峻而漠然,嘴唇稍稍抿着,好像是在極力忍耐着某種怒火和憎惡。

“不是我們知道的那個安東尼·多洛霍夫。”小天狼星趕緊安慰她說,“他還在阿茲卡班裏沒被放出來呢!——是他的一個堂叔父。”

伊薇特的表情并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有所緩和,但仍輕輕“嗯”了一聲。

“再睡一會兒吧。”小天狼星松開她的手,從床邊站起來說,“沒有別的事了。我叫你起來,只是因為不想在你不知情的時候離開——要是我被鄧布利多派往其他地方,也許會直接從豬頭酒吧出發,那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你了。”

“我明白。”伊薇特平靜地說,神色疲憊而困倦。

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面。這是小天狼星的心結,也是她的夢魇。

上一次他們在不知何時才能見面的情況下分別,還是在她前往希臘的前一個晚上。那時兩個人都以為,最久不過幾個月——等到希臘的魔法學院放假了,或者小天狼星能從鳳凰社的事務中抽身幾天,他們就能見一面、說說話。

可是,在畢業典禮的滿天煙花下分道揚镳的那個晚上,他們誰都沒能想到,這中間一隔,就隔出來了十餘年的時光。

所以怎麽能不害怕呢?怎麽能不去彌補呢?

倘若未來不可探知,分離也無法避免,他們這次總該學會了把每一次都當做最後一次,好好告別,不留遺憾。

伊薇特勉強彎起嘴角,對他笑了一下。

“如果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她喃喃低語,聲音一頓,沒有說完這個句子。

她沒有再躺回去,而是一直注視着小天狼星,盯着他穿好鞋,盯着他把魔杖收在鬥篷裏,盯着他推開門、邁出卧室。

“如果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小天狼星沒有立刻離開,撐着門,把腦袋探進來,接着她方才的話笑着說,“你必須知道我愛你,行嗎?”

伊薇特慢慢眨了一下眼,然後眸中蘊起了些微的笑意,點點頭。

“睡吧,伊芙。”小天狼星最後說,“晚安。”

他關好門離開了。

伊薇特垂下眼睛,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又擡起頭,瞥了一眼櫥櫃上靜靜立着的夜光沙漏。

代表着午夜兩點的那個沙漏格子才流掉了淺淺一層,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

小天狼星點起來的壁燈還亮着柔和的暖色的光,房間裏卻寂靜空曠得可怕。空氣中似乎有個看不見的黑洞,能将人的思想和精神都整個吞噬殆盡。

這原本是伊薇特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最熟悉也最習慣的安靜氛圍,現在卻不知為何變得令人窒息起來。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而她自己也正在逐漸消失、模糊,即将湮滅在空無一物的虛無之中。

閉上眼睛好像就不再存在了,她并不覺得自己在這種狀況下還睡得着。

但無論如何,明天還會照常到來。

伊薇特又低着頭發了會兒呆,然後慢慢地俯下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摸出一小支助眠魔藥。

喝一口,就能再睡幾個小時。休息好了,明天就還能專心工作。她此刻在天文之路上再多走一步,未來也許就能再多一條路、多一種選擇。

至于現在……

伊薇特想,現在就先好好睡一覺吧。

**********

鄧布利多召集了鳳凰社緊急會議的第二天早上,小天狼星直到天亮之後才回到格裏莫廣場12號的卧室。

他回來就疲憊地往床上一倒,連長袍也沒脫,踢掉皮鞋,攤手攤腳地仰面躺着,像是累極了。

伊薇特已經洗漱完,正在浴室裏化妝,聽到外間的聲音,最後匆匆地描了一下眉尾,從浴室裏走了出來,挨着小天狼星在床邊坐下。

“你要睡一會兒嗎?”她問,像是怕驚擾了他,将聲音和目光都放得輕而柔和。

“恐怕不行,親愛的。”小天狼星閉着眼睛,口齒不清地說,好像馬上就要睡着了,“我半個小時之內就要啓程去伯明翰。”

“伯明翰?”

小天狼星從鼻腔裏“嗯”了一聲。

“是多洛霍夫的老家。”他懶懶地說,“他和安東尼·多洛霍夫的關系并不親近,當年也沒被判為食死徒……再怎麽說,有博恩斯在魔法部部長的位置上盯着,法律執行司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把一個食死徒塞進學校……但我們推測,他一定也已經投靠了伏地魔——否則烏姆裏奇為什麽會選定他去做督學、代替自己監管霍格沃茨?”

“督學制度已經被廢止上百年了,”伊薇特說,“也真虧她能想出這個辦法來幹涉英國的魔法教育。”

“你不知道他們在學校頒布的法令有多荒唐,伊芙。”小天狼星厭倦地說,“‘禁止學生組成團體’,‘禁止教師談及課本之外的內容’,‘所有實踐課程都需要獲得督學的批準’,‘教師必須配合魔法部審查組的調查和評估’……說真的,怎麽不幹脆禁止所有人呼吸呢?依我看,那才最省事!”

他一心急,嘴上就格外刻薄。伊薇特被他的挖苦給逗笑了,因為不想顯得好像有意在他煩悶跟他唱反調,所以無聲地抿去了這縷笑意。

“教授們也絕不會願意配合這樣的法令。”伊薇特頓了頓,才又用輕柔而安撫的語氣說,“他們的打算肯定會落空的……你別看弗立維教授那樣子,實際上他最讨厭別人插手自己的課程。”

“反正麥格是要氣瘋了。”小天狼星苦笑着說,“昨天是她替鄧布利多去豬頭酒吧開會的——你真該看看她當時的樣子,我甚至擔心她的血壓!要知道,麥格在霍格沃茨任教的時間比烏姆裏奇活着的時間都長得多,誰能想到現在還要她接受外行人的‘審查和評估’?沒有哪個格蘭芬多會願意忍受這樣的侮辱!”

伊薇特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胸口,站起來去換衣服。

“不過你也得承認,”拉開衣櫃門的時候,她輕飄飄地說,“霍格沃茨的教育制度确實不能說沒有缺陷。”

小天狼星從床上撐起上半身,驚愕地睜大眼睛,盯着以從容而優雅的動作披起一件黑色鬥篷的妻子。

“你是在替烏姆裏奇說話嗎?”他頗為好笑地跟她确認道。

“別犯傻了,小天狼星。”伊薇特拎起手包,走回床前,俯身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平靜地說,“即使霍格沃茨的魔法教育真的需要改革,也絕不該是由烏姆裏奇來進行。”

“因為我們讨厭烏姆裏奇。”小天狼星像是怕她忘了這點似的強調道。

伊薇特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責備他這并不算理智的、幾乎像是小孩子之間劃分陣營般幼稚的偏激發言。

“因為她只是為了把學生們的思想和能力限制在她可控的範圍之內,”她耐心而條理分明地告訴他,“——只是出于這樣卑劣無恥的動機,就急于幹預現有的教育體制、幹預年輕一代巫師和女巫的成長,可見他們的野心究竟有多狹隘、多淺薄。”

“你這話說得夠刻薄的,神氣也夠輕蔑。”小天狼星悶聲笑起來,總結說,“我真喜歡。”

伊薇特彎起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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